云也退/文 No.10
《天国之春: 不一样的太平天国运动史》
(英)林赛·布莱恩/著 周琴/林超/译东方出版中心 2023年11月
拿到此书,才发现它写于1862年,那时史称“太平天国”的那场战争尚未结束。作者是一个英国海军士兵,他的视角当然会和后世的史家十分不同。
我的关注点之一是书中呈现的太平军与外国势力的关系。1861年,太平军占领了南京、苏州、宁波和杭州,然后着手进攻上海,却不成功。主要原因是,上海的英法势力颇为强大,太平军声言保护通商口岸的贸易,故未尽全力。
然而上海的英法势力在权衡之下派出联军支持清政府,发动偷袭,夺回了宁波。宁波也是通商口岸,外国人不信任太平军,觉得他们在宁波并没有如其所承诺的促进贸易。出于对太平军的不信赖,他们用主动出击来保护上海。整个天国运动期间,江南作为最富庶的地区,丝绸和茶叶的主要产区,几个大城市都被太平军反复占领,经济受损严重,然而贸易报告却显示上海的经济欣欣向荣。这些情况,之前从未注意到过。
No.9
《黄沙下的世界: 埃及学黄金时代的探险和考古》
(英)托比·威尔金森/著 杜菁菁/译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3月
考古发掘曾经和掠夺难分彼此。在19世纪,尚未获得独立的埃及,其广袤的土地是一块被各种冒险者、投机者和雄心勃勃的文化学者觊觎的富矿。许多欧洲人游历埃及后写的作品,都在吸引贪婪的目光,紧跟着考古学家的脚步行动的,是众多唯利是图的盗掘势力。
在这本书讲的故事里,数两个最有意义,一是拿破仑出征埃及,打开了欧洲通往埃及之路,为埃及学奠定基础,二是1922年,埃及独立数月之后,图坦卡蒙陵墓被发现。而在两者之间,是一段令人目不暇接的“黄金时代”,阿梅莉亚·爱德华兹,这位伟大的女性考古学家的工作,与猖獗的盗宝贩卖、肢解铭文的恶行同时进行,促使“埃及学”这门学科的工作开展逐渐被纳入规范之下。即便如此,西方巨大的埃及文物市场,使得掠夺性开掘至今在埃及依然层出不穷。
No.8
《渡鸦的文化史》
(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 王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年4月
一种鸟类就可以牵连出一整部文化史。有谁能想到,谈论渡鸦时,需要讲到“魔鬼”这一概念在基督教西方的演进?人类的生活太复杂了,复杂到了人不仅认知、熟悉、记忆和研究生老病死,不仅发明了造物主、天堂和地狱,而且要为各种抽象的事物,各种想象出来的东西,甚至各种感觉,寻找到一个个具象的象征品。
在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里,渡鸦是狐狸的好朋友,这是为什么?古代文明公认渡鸦很聪明,众多的古代文章、百科全书、神话、格言、各类词汇,都把渡鸦描述成最精明诡诈的鸟类,但在中世纪的寓言故事里,渡鸦又被塑造成一种愚蠢、骄傲的鸟。这种转变说明了什么?跟人们道德观念的演变有怎样的关系?
许多人想了解基督教就只能去翻圣经,或是某些看起来很正派的“文化史”,以及教科书式的文本。但这本《渡鸦的文化史》从一个很小的角度,就连起了足够丰富的宗教、社会、文化内容。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本很好的科普读物,当然,没有一种科学是可以脱离人文的内容来谈论的,否则它一定难看至极。
No.7
《合作农场的冬日食谱》
(美)露易丝·格丽克/著 范静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4月
这是一本双语版的诗集,对读英文原作和中文译文是种很好的学习。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风,凸显出每一个词语本来的样子,有种从字词读音上就能辨别出的清冷味道,而中文的对应翻译,总免不了显得过于“文”了一点。
就比如“Each year when winter came”一句,译文“每当冬天来临”,“来临”就不像“came”那样有简练、孤寂的味道。再如“Say good-bye to standing up, my sister said.”译文“从此不再站起来,妹妹宣布。”“standing up”译作“站起来”,“said”译作“宣布”,中文的声音都明显比英文更洪亮,更用力。
诗作本身的风格凸显了英汉对译之难。这本小诗集是格丽克风格的鲜明呈现之作。她的叙述是了然的,语调是平静的,手法是轻的,对文字的摆弄,就像是在一个空房间里随意撒下许多豆子,豆子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先后停下,所有豆子形成一个图案。但在辨认出图案的时候,仍然可以辨认出每一粒豆子本身。诗人是在做一种类似占卜的事情,也许诗首先就应该是拿文字来进行的占卜。
No.6
《鸡蛋的胜利和其他故事》
(美)舍伍德·安德森/著 李琬/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4年4月
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早已成为文学经典。这本故事集不仅仍然以“畸”为中心概念,而且叙述更简练,故事的内涵更加清晰。畸人的共同点是困在孤独的状态里,不敢爱人也不敢接受他人的爱。故事里的人物常发苦闷之语,例如一位精神分析治疗师,他告诉别人,自己一直是试着爱所有病人的,因为心理治疗本身就要求与患者建立情感联系,然后干了这么多年后,他觉得自己浑身爬满了枯藤,疲惫不堪。
书中最精彩的故事之一正是书名里的《鸡蛋》,讲的是19世纪后期,美国西部俄亥俄州,一个小镇镇民和一位乡村教师结婚生子,他们对生活充满期待,想一起办一个养鸡场。他们看了一些讲养鸡的书,但一操作起来,发现困难重重。有很多鸡蛋不能孵化,有的小鸡一生出来就是畸形的。小鸡很容易染病而死,要不就乱走,被马车碾死。十年后,他们无法支撑,就搬到镇上做餐馆生意。
但养鸡的经历已经把父亲折磨得心力交瘁。有一个晚上,他想要在一位来餐馆的客人面前表现一下,他说,我能把一个完整的鸡蛋放进醋瓶子里去。结果他失败了。他自认为最熟悉的鸡蛋,不仅没有带给他财富,最后还背叛了他。
No.5
《本雅明电台》
(德)瓦尔特·本雅明/著 王凡柯/编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7月
1940年自杀身故的本雅明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在六十年代,他的作品得到像苏珊·桑塔格这样的明星文化人的大力推崇,而今,我们发现他的很多文章都具有超现实感,像是出自一个对时代气息格外敏感的今人之手。
在1920年代德国的无线电广播电台,本雅明曾是一个红人,声音传扬四方,买得起无线接收器的听众,可以在一天的傍晚时分听到他的节目。他的话题非常广泛,从柏林郊外的铜管厂到那不勒斯的鱼市,从一家过道像迷宫一样的古董书店到一道迷惑听众的脑筋急转弯。他还创作、甚至自己表演了各种讽刺性的小品,还有充满超现实主义幻想味的广播剧。
本雅明离开大学以后漂泊不定,他也因此无拘无束地沉浸在自己的写作爱好中,他写了无数随笔散文,谈论文化的各个方面:从高级文学到儿童读物,从摄影到电影。而他对他的广播稿是不看重,曾在给格肖姆·朔勒姆的信中说,所有的无线电工作都只是为了赚钱,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从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他用广播稿来演练自己独家的技巧和洞察力。正如汉娜·阿伦特说的,本雅明是一位天才潜水员,能潜入资产阶级文明的残骸,并带着最稀有的珍宝出现在阳光下。
No.4
《远西旅人: 晚清外交与信息秩序》
皇甫峥峥/著 汪林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信息的传播受媒介本身的影响,这在今日是绝对的事实,而在一百四十年前的晚清,那些用肉身携带信息、见闻与知识的出洋者,或是探讨洋人思想文化的学者,面对的便是不透明的媒介了。《远西旅人》一书关注的就是这些人:徐继畲、张德彝、郭嵩焘、曾纪泽……
过去,在像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之类的书中,我们看到的主要是清人在西方“文明”社会里的各种不适应,看到的是面对“冲击”的狼狈“反应”,然而本书却探究相反的路径。在作者的分析下,我们看到,这些按说对世界所知甚少的中国人,其写下的文字并不只有贻笑大方的价值,例如1866年,在埃及体会了蒸汽火车的使者斌椿,就写了一段想象力丰富的七言诗,表达他对新事物的热情和对使团的赞美。年轻译员张德彝在巴黎参加了一次多国宴会后,就写下了一段谈各国各民族“性实大同”的文字。
作者不止关注史料中的内容,而且常常深入谈及书写者的风格,分析他们在书写时的内心状况。“我们也许可以想象出(出使)官员目光里的诧异、好奇和不以为然”,正是这种想象的敏感,使书中细节处处紧密关联,成为一本扎实好看的学术著作。
No.3
《聊聊疾病聊聊天》
(德])赫尔曼·黑塞/著 谢莹莹/欧凡/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黑塞的文字,一如他所有的作品那样,有种分外干净、讲理、不急不躁的味道。这就是他的“浪漫主义”的主要特色。可是,本书中的文章主要讲的是疾病和疗养,是病人的身体,涉及秽物、衰老之类的主题,它们与黑塞一贯保持的干净、体面的文字风格之间构成了不谐调。
黑塞对此当然有知觉,于是我们能在他本就不无自嘲的行文中看出更多的滑稽感,读此书,就像是看一个人,一身正装地躺在病床上、吐着烟圈谈自己这些天的心得,说到病痛,说到自己的优越感和自惭形秽,说到自己无聊到了去赌博,心里还念想着他那个高尚的审美世界。他一点也不装,相反,他把自己强行维持体面的努力暴露给你看,坦率地承认说,自己被精神飞升与肉体衰老之间的矛盾所折磨。“我没有‘痊愈’。我的病好一点了,大夫感到满意,但我的病并未得到根治……如果有一天我重回巴登,我会用别的方式下浴池、用别的方式和邻人交往……我会犯新的过失,也会通过新的路径重新找到神。”——黑塞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但他很清楚,自己郑重地谈论病痛、谈论难言之隐、谈论赌博、抽烟等等是可笑的事情。这样的黑塞,怎能不让你喜欢呢?
No.2
《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
(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著 刘文飞/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3月
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生涯而言,他的一头一尾都太有名了:早期的诗作《生活,我的姐妹》《二月》等等,都可说惊艳华丽,出手非凡,对应的是晚年完成的《日瓦戈医生》,这部鸿篇巨制为他奠定了不朽的名声。而在这两者之间,从二十年代到二战之后,就好像是他的一段漫长的“空窗期”一样,就算有作品,也是在为《日瓦戈医生》做准备。
刘文飞教授勤于译述已有二三十年。这部新译的诗集,词句可谓简练铿锵,且很少有重复的处理。从书中看,帕斯捷尔纳克在1932—1935年,以及在1937—1940年间诗作很少。到了二战期间,他写了几首像《侦察兵》之类的诗,鼓动其战士们的“正能量”,实在不是他的擅长和爱好。
但正是在沉默的年代里,帕斯捷尔纳克通过了一重重考验,成为苏联最有威望的大诗人。等战争过去,1946年,他写下了《哈姆雷特》,既是为《日瓦戈医生》拉开序幕,又是在总结自己之前的人生:
“我喜爱你固执的意图,/也同意扮演这角色。/此时却上演另一出戏,/请你这一回放过我。//可剧情已经设定,/结局也无法更替。/我孤身一人沉入虚伪。/度过一生,绝非走过一片田地。”
No.1
《米芾: 风格与中国北宋的书法艺术》
(美)石慢/著 张荣芳/祝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
文人中的赢家,是那些能凭其留下的文字,吸引后人探测其真实生活的人。而米芾,也许是一位被他耀眼的书画成就“耽误”了的文人。人们用视觉去认可他,却鲜少关注他的诗文写了些什么;人们易于推崇他的书法的“颜值”,满足于简单的赞美,却不细读米元章的墨宝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
通过石慢此书,方知米芾是一位有特色的诗人,一位上乘的文章家,以及在书法领域,他是一位必须郑重对待的风格大师。作者探讨了前辈书法名家在风格上对米芾构成的“影响的焦虑”,而在一些容易被轻率放过的地方,则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洞察力,例如,石慢指出,今人对古人杰作惯有的感觉——“浑然天成”、“自然”,在作品产生的时刻,其实是难以把捉的;在研究米芾的个人野心时,石慢又在他的书札之中,发现了种种暧昧和矫情,从而为“米癫”其名给人的刻板印象注入了丰满的内容,使其一生的奋斗既翔实入微,又与北宋后期的种种人与事、制度文化和风俗人情细密地勾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