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喧嚣》:一部非传统意义的自传

关贵展2024-04-22 23:08

关贵展/文 1925年,年仅34岁的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完成了自己的自传《时代的喧嚣》。这也是这位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天才诗人的第一本散文集。尽管曼德尔施塔姆一生坎坷,多次被关押,长期遭流放,不止一次地尝试自杀,但在这本自传里没有任何苦难的痕迹。书中没有一丝艰辛、焦虑和恐惧。诗人阿赫玛托娃曾评价他的自传:“他们两人(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都是在刚刚步入成熟时就写了自己的书,那时,他们所回忆的一切尚不那么遥远。”或许是因为过于年轻就完成了自己的自传,在这本散文集里所有的记忆都与诗人的童年、青年和20多岁的安静岁月有关,而不见他后半生的苦难。他用诗意的文字讲述了彼得堡的童年生活,家庭中的犹太教育,父亲办公室的书柜,捷尼舍夫学校的学习,与社会民主党人的交往,等等。

在《时代的喧嚣》里,曼德尔施塔姆安排了14篇在情节上没有连贯性的散文,每篇文章都被设定了一个主题。围绕这一主题中心,作者回忆了自己对此的印象或与此相关的文学和文化反思。例如,《书柜》讲述了诗人父亲的办公室中一个玻璃门书柜,以及诗人将“书柜”视作是曼德尔施塔姆家族精神文化内涵的象征的思考。他区分了父亲和母亲的藏书,认为“父系的收藏和母系的收藏在其中没有相互混淆,而是各自独在的,从它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小书柜就是整整一个家族精神追求的历史,就是他人的血缘向这一家族嫁接的历史”。诗人将犹太教与犹太人父亲的文化遗产联系起来。在孩子看来,犹太教是以他父亲的形象出现的。但在诗人的眼中,这种犹太遗产是“混乱”的,如同书柜的底层:“书籍不是书脊靠着书脊站立在那里,而是如废墟一般躺卧着”。犹太式的混乱让诗人产生反抗,他最终也没学完希伯来语的识字课本,甚至将这本课本很快地扔到了书柜底层其他覆满灰尘的希伯来语书籍中。即使后来家人为他请来了一位真正的犹太人老师,诗人始终对他抱有不相信的态度,认为他只要走在俄国的大街上就会立即隐藏起身上犹太民族的自豪。而对父辈犹太文化的厌恶让曼德尔斯塔姆更为欣赏“站立的母亲的俄文书籍”。他赞美书柜上伊萨科夫出版的普希金著作,感慨“我母亲的普希金那粗布面的精神之美,那几乎是肉体上的优雅”;他从莱蒙托夫书籍的蓝绿色封皮看出了某种军人气质,感叹“他的骠骑兵经历不是白白度过的”;他调侃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的外表是“兄弟般一致”;他还将纳德松的书看做是“时代的钥匙”,努力从纳德松的书信和日记中倾听他的所有声音。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几代人庞大的俄国文学,也是让诗人觉得亲近的母亲的文化遗产。

但这并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自传,它没有详细而且连贯的传记故事,而更像是一本笔记。这14篇回忆的散文是关于生活、印象、成长的各种画面的集合——既有曼德尔施塔姆自己的,也有其他人的。在这本自传中,诗人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观察者,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塑造他周围的世界上,凝聚在对这个时代的印象中。诗人在自传里坦言:“我想做的不是谈论自己,而是跟踪世纪,跟踪时代的喧嚣和成长。”曼德尔施塔姆抛弃了个人的一切,将自己的传记写进了时代的传记里。他认为,他的记忆是“以对过去的躲避为基础的”。他创作这本自传,目的只是为了跟踪时代。这个时代,指的是俄国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一个变革的时代。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女诗人吉皮乌斯曾回忆道:“这是一个有趣的时代,某些事物在俄罗斯出现了,某些又落在了后面,而另一些则正在力争赶超……那么,它们要去哪里?这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纪之交,曼德尔施塔姆倾听了越来越多时代的喧嚣,终于“获得了语言”,在这本传记里把自己的存在纳入了这个时代。

苏联文学评论家阿布拉姆·列日涅夫曾评价《时代的喧嚣》:“在这个社会衰落、民粹主义消退、充满厄运与抱怨、软弱的知识分子无能为力的时代,他是多么真实而恰当地捕捉了如此多的东西!”曼德尔施塔姆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个日常片段,富有想象力地对19世纪 90年代和 20世纪初的事件、那个时代的平凡与风云人物、以及人们在过去和未来的道路的“十字路口”的思考进行了有趣的描述。诗人没有像传统自传一般,讲述一个个完整且清晰的故事。他笔下的这些画面是瓦解的,又是支离破碎的,诗人的记忆碎片与强硬的分析交替出现,他总是根据自己的联想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内容丰富且混乱。但正是这一个个都浸染着那段记忆中独有气息的碎片,构建了一系列打满世纪之交的历史烙印的素描图,让人不由自主就沉浸在那个时代的氛围之中。

在这本自传中,曼德尔施塔姆描写了诗人、艺术家、文学家、他的同代人、朋友和敌人。有时是顺带的提及,有时是浓墨重彩的叙述,将其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如《谢尔盖·伊万内奇》、《尤里·马特维伊奇》、《西纳尼一家》、《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等文章。在《谢尔盖·伊万内奇》这篇散文里,诗人将家庭教授谢尔盖·伊万内奇视为他对1905年的全部印象,甚至为他创造出了除了“书籍人”和“报纸人”外的第三个门类:译文人。曼德尔施塔姆毫不吝啬他的形容词,他称谢尔盖·伊万内奇为“一头生有惊慌的宪兵眼睛、戴着一顶大学生的薄饼式蓝色制帽的俄国革命的怪兽!”这位革命的家庭教师神秘而又让人充满了安全感。他的袖口能抖出禁书,抽的香烟似乎也是用非法纸张卷成的禁烟,又随身携带着手枪,不定期带来可靠的消息,保护着生活在动荡的年代的居民们的安全。诗人笔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让这个时代的生活画卷更为生动而富有灵气。

曼德尔施塔姆的眼光敏锐且深远。他对时代的书写不是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人与事,而是一个旁观者跳出情节之外观察到的世界性的和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作者总是极尽所能地把每样东西都描述得很详细,他甚至记得很小的事情。提及1890年代,他“清楚地记得喝早茶时关于德雷克斯的谈话,上校埃斯特加兹和皮卡尔的名字、关于一部《克莱采奏鸣曲》的朦胧争论,以及开着大玻璃窗的巴甫洛夫斯克车站高高的乐谱架后面指挥的更换。”在描述俄国人的芬兰记忆时,他写道:“在泰里约基,有沙滩,有刺柏,有木头小桥,有狗棚式的更衣间,其上刻满了心形图案和记录游泳次数的刻痕,有一个心地与彼得堡人很相近的、当地人一样的异族人,一个冷漠的芬兰人,他是人民之家小草坪上的柳枝篝火和狗熊舞蹈的爱好者,他满脸胡须,眼睛发绿,像勃洛克关于他所说的那样。”曼德尔施塔姆描写的每个片段内容不多,却饱含着那个时代丰满的线索,字里行间搜寻到的材料的丰富性让人惊叹。他的记忆片段让人忍不住细细品读,生怕错过了那些生动有趣的重要细节。而正是这些细节还原了那个时代帝国衰落和新的国家诞生间的动荡气氛。

作为一个诗人的第一本散文集,曼德尔施塔姆在书中的语言文字也是尽显诗意。他不喜欢长篇大论,不想详述,总是以尽量简洁的语言倾诉现在的感受。他的句子也如他的诗一般,穿插着许多妙趣横生的形容和比喻。在他的想象中,小城巴甫洛夫斯克是“老太婆一般的城镇”;“奥斯利亚比亚号”列战舰的下水像“一只巨大而奇怪的海虫爬进了水中”;他母亲的一位亲戚留着“蚂蚁般浓密的胡须”;家庭教师谢尔盖·伊万内奇“那张惺忪的、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顶大学生的帽子”。这些妙语连珠呈现出了独特的视觉效果。

曼德尔施塔姆说:“在我和世纪之间,是一道被喧嚣的时代所充斥的鸿沟。”毫无疑问,他真实地听到了“时代的喧嚣”,深切感受并细致呈现了时代的面貌。对于正处于而立之年的曼德尔施塔姆来说,他写回忆录还为时过早。但他创作这本自传,重点在于记录历史,在于对这个时代详尽的阐释。从他灵巧的手中,从他异想天开的笔下,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最终冲破了时代的喧嚣,在近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在诉说着诗人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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