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程玥/文 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表演哑剧甚至喜剧。如果内衣束缚我,让我的体形出丑,那么我就要一丝不挂地舞蹈……我想写哀伤而纯洁的书……我珍惜爱我的人,把世界上属于我的一切都献给此人:我拒绝分享的我的身体,我如此柔软的身体,还有我的自由!
——科莱特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于2023年底推出的《鸢尾文库·第一辑》中,法国近现代文学史上两位最为杰出的女作家——乔治·桑和西多妮·加布里埃尔·科莱特得以“遇合”,她们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与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对法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此被文库收录的作品形成了一种别致的对比,验证二人在一个世纪的光阴中以笔为戎,接力呼吁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科莱特对于法国女性主义文学发挥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她的创作既承袭了乔治·桑浪漫主义色彩的表现手法,抒发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却摒弃了田园牧歌式的幻想,同时对僵化的性别观念、不平等的阶级差距进行了有力的批判,直接影响了波伏娃等后来者将先锋派女作家的斗争精神贯彻到底。
科莱特生于1873年,父亲于勒曾在阿尔及利亚服役,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致残后回到了家乡,母亲茜多妮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所以科莱特出世时还有同母异父的兄姐相伴,父母因为各自的现实需要组成了一个较为奇特的家庭。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家庭的生活氛围十分和谐融洽,担任过镇议员的父亲并不是一介武夫,家中藏书颇多,母亲也鼓励孩子们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提倡自由成长,于是科莱特在孩童时期获得了良好的文学启蒙。20岁那年,涉世未深的她嫁给了父亲的朋友——比她年长14岁的专栏作家威利,这个热衷拈花惹草的伪君子利用她的创作才华,署名出版了《克罗蒂娜在学校》在内的一系列作品,收获了巨大的声誉和可观的财富。对丈夫的背叛感到心灰意冷后,她先后从事过哑剧演员、编剧、专栏作家、记者等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写作和演戏是她赖以生存的两种重要手段。但无论在哪个艺术领域,她大胆前卫、充满灵性的创作都被人们视作荒唐,同时关于她的情感争议也从未停止过,一面是与艺术家贝尔伯夫侯爵夫人禁忌的恋情,另一面是与威利令人疲惫的缠斗。
无可置疑的是,生活赋予科莱特的复杂感受成就了她的创作,她一生共写了五十多部作品,其中大多数小说都带有浓重的半自传色彩。《流浪女伶》描绘了她和女主人公勒内一样颠沛流离的剧团生活,真实反映出底层女性的脆弱与无奈;《吉吉》让人看到一个女孩的蜕变,如何接纳真实的自我和世界的规则;《面具后女人》则审视了光鲜婚姻背后的千疮百孔,直击上流社会的矫饰与空虚。1947年,已至暮年的科莱特先后经历了三次婚姻,身受关节炎的困扰与折磨,生活行动不便,脾气时好时坏。精明的瑞士书商梅尔莫适时向她提议:自己定期送给她一束鲜花,作为回馈,科莱特需要描述众花中的一种……也许是对方别出心裁的约稿方式打动了科莱特,又或许是她的内心深处仍葆有一季花开,一年后《花事》顺利问世。这部随笔集论知名度不若《吉吉》等代表作,鲜有人提及;在文学深度方面似乎也缺少《母猫》《二重奏》等小说的情感探索性,却仍不失为研究科莱特的一个重要侧面。在作品中,她对往昔生活的追忆,通过二十多种花卉的特性表达出来:美妙的童年、少女的情怀、浮华的城市、时代的变迁、情感的跌宕……每一种花的背后,每一段看似不经意的文字背后,都有这位法兰西奇女子精微的情绪,饱含着生命的沧桑与情感。
《花事》中文版的出版旨在纪念科莱特诞辰150周年。文本内容经过翻译家黄荭老师的修订后更显流畅、细腻,她与科莱特同是爱花人,一样怜惜美丽而匆匆凋谢的鲜花,因此可以说本书是译者与作者之间跨越时空的心灵共鸣。旅欧插画家贾晶历时半年,精心绘制出二十多幅水彩作品作为本书的插图。在她的画笔下,天真的百合、坚韧的紫藤、忧郁的茶花、夺目的玫瑰等,姿态各异、优美清雅。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仿佛置身于繁花簇拥的乡间小径,一簇簇野生的风信子沿着小径延伸,在午后的光线中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抬眸便能望见那肆意蔓延到远方的风景,如同科莱特往昔记忆中的生动画面。南宋词人吴文英在《唐多令·惜别》中写道“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的确,科莱特的一生有着无数耀眼的标签——法国国宝级女作家、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散文作家、比利时语言文学皇家学院院士、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等等,作家奥兰甚至称其为“世界上最自由的女性”,大作家纪德、蒙泰朗、普鲁斯特、阿拉贡等人都是她忠实的信徒……然而,只要读者打开《花事》这本小书,便可洞悉科莱特的柔软与纯真,她不完全是性格乖张、自由不羁的文坛“女战神”,同样是渴望爱与被爱的女儿和妻子,只是当时间的流沙掩盖掉所有生活的痕迹之后,唯有那些花儿一如既往地旁观着人世间的尘嚣,春夏秋冬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