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恋:一段源于19世纪的中外民间友好史

陈晖2024-03-12 21:01

陈晖/文 19世纪末,英国人李德立(爱德华·S·利特尔)来到庐山,为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寻找一个避暑之地。他在开发庐山之前,对庐山进行了整体规划,除了把租借地分成一块块地售卖外,还修建了图书馆、教堂、网球场、游泳池、公园等公共设施。牯岭社区当时在中国,甚至国外都很有知名度。

因庐山四季分明的气候和欧美国家类似,后来有不少外国人选择在庐山常驻。为解决外国居民孩子就读问题,学校也随之兴建。庐山曾经有过法国学校、英国学校、牯岭美国学校和芝罘学校等外国学校。芝罘学校不同于庐山的其他外国学校,它是从芝罘(现在山东烟台)搬过来,而不是直接在庐山建立。1937年底,在日军占领庐山之前,牯岭美国学校师生全部撤离。学校房产空置10年后,1947年底,中国内地会从美国圣公会买下学校房产作为其员工子女的寄宿学校,即芝罘学校的办学场所。

庐山:我的故乡

我是地道的庐山牯岭人,高中以前我住在庐山的东谷。东谷是庐山外国别墅开发最早的地方,也是外国别墅的主要聚集地。我家最初在芝罘学校附近,我曾就读的庐山第二小学也离该学校不远。在校期间我参加过学校暑期武术班,我们的练习场地之一是在芝罘学校的主楼前,由于大树与主楼的遮挡,夏季非常清凉。假期我经常拿着自制捕虫网袋追逐蝴蝶、蜻蜓于此,在这里爬树摘野果、抓知了。我也曾在长冲河中,就如芝罘学校的学生一样和小伙伴用石块堵住水,在小池塘中踩水、玩自制小船,甚至也曾和男孩子们在主楼前的场地上挖洞,打弹珠。

小学三年级,我家搬至脂红路174号。我家的房子有两个门,前门对着游泳池的跳水台,后门对着马路。夏天,这个游泳池是庐山孩子们的乐园,我的福利是不用买票无限次的游泳。如今游泳池已经填平,但那高高的围墙和墙上的常青藤还能看到岁月的痕迹。暑假结束后游泳池的水被放干,池底成为我和小伙伴们节假日游戏的地方。后来我看到一张游泳池的老照片,才知它是外国人建的。老照片中也有跳水台,我家屋檐的位置站着两个老外,或许是一对夫妻,他们正看着在泳池中的孩子游泳呢。

因为搬了家,有半年的时间,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来回两次穿过长冲河东岸的别墅群,路过仙岩饭店,我经常在隐映于大树中的别墅的院子里玩耍,偶有忘记时间迟到。四年级开学我转至庐山第一小学上学,学校有一栋楼曾经是英国学校旧址。我在学校就读期间,有外国人来这里寻找童年的足迹。初中时期,我每天都要穿过牯岭街到庐山中学上学。有趣的是我读初三时因学校校舍维修,我又回到庐山第二小学上课。于是我每天又在庐山东谷别墅群中穿梭。与我读小学时期相比,感觉路程缩短了不少,儿童时代玩耍的地方看上去范围小多了,殊不知那是时光流逝留下的感知。

高中时期,我家搬至西谷,我与东谷的缘分暂时中断。后来出去读大学,再回到庐山教书、结婚、生子,也偶尔去东谷走走,但是对那段历史知之甚少。我人生的一大转折发生在2011年的情人节这天。我从教师职业转到庐山的一个国际交流平台工作。那天的情景仿佛就如梦境一般。我戴着MP3,耳边听着循环播放的迈克学摇滚的《传奇》,踏着白雪从家出发,穿过牯岭街,拾阶而下,路过脂红酒店(谷口游泳池旧址)、庐山恋电影院(联合教堂旧址)、基督教堂,转入林赛公园,走过十五号桥,来到办公室(现为石刻博物馆)。当我步入这栋百余年的英式别墅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因为是旅游淡季,我们没有什么活动,我花了很多时间浏览分配给我电脑里的资料。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很多百年前庐山老照片。当我看到那些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照片时,有穿越时空之感。这些泛黄的电子照片承载了太多的故事。照片里的人绝大部分与大地融为一体,但照片把他们在庐山的印记永存。

我在新单位做的的第一项工作是庐山国际文化学院项目,此项目由庐山管理局(提供场地)、牯岭美国学校协会(负责招募学生)和南京大学(提供汉语教师)三方合作,芝罘学校协会对此项目也有支持。由此我第一次见到了牯岭美国学校协会会长史蒂夫,他每次给我写信都署他的中文名字何云龙,他说他是中国人。随着项目的的推进,我深深被这些外国人与庐山的故事打动,我有一种冲动,我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批老外,虽然他们是白皮肤蓝眼睛,但是他们有着一颗热爱中国的赤诚之心。

庐山故事的缘起

虽然庐山国际文化学院项目只开办了两年(2011年和2012年),但我与史蒂夫的友情从未中断。三年前,我返回学校重拾教鞭。此时远在美国史蒂夫的叔叔去世,也就意味着曾在庐山就读的牯岭美国学校寥寥无几的老校友,又走了一位。这些老校友的后代对中国、对庐山的感情因没有长期在中国居住的体验,无法如他们的长辈们那样延续,他们的故事或许将永久封存。那段时间我经常因时差在凌晨和史蒂夫用微信畅聊,我们达成共识,要为这段历史做点什么,于是我们的合作开始。他负责收集与庐山有关外国人的资料,我负责翻译、整理、写作、发表。芝罘学校在庐山的故事是在他的引荐下完成的工作之一。

与牯岭美国学校协会相比,芝罘学校协会成立的时间更长,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与芝罘学校协会会长伊恩的初次见面,是在2012年7月,他组织了芝罘学校老校友的庐山寻根之旅。当时庐山国际文化学院项目第二期正在进行中。作为项目负责人,我安排了芝罘学校老校友与在庐山学习的外国学生的联谊活动,芝罘学校老校友把他们曾经在庐山的照片摆放在桌子上展示。看着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再看看照片上的学生们,感慨时间的流逝。他们中的一人告诉我,她经常在梦里回到庐山,醒后泪流满面。分手时她伤感地说,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回庐山了。当晚他们住在学校旧址附近一栋他们孩童时代周末经常去唱歌的别墅,这栋别墅曾经是他们教师的宿舍。那一夜,他们唱起70余年前曾唱过的歌。转眼十余年过去了,那歌声余音未了。

2021年在史蒂夫的引荐下,我再次和伊恩联系上,伊恩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八旬老人。史蒂夫说伊恩有着一颗金子般善良的心,在与他的交往中,我深深感受到了。他全力以赴帮助我收集整理芝罘学校在庐山的故事,我们来往的信件近三百封,他尽他所能满足我的想法,这种合作让我们俩身心愉悦,我们的心越走越近,成为忘年交。在伊恩的倾力帮助下,芝罘学校在庐山故事的整理得以完成,这段历史也就相对完整地保留下来了。而在我翻译、整理芝罘学校故事的过程中,仿佛走进了一个时空隧道,回到我的少儿时代,再往前行走进70余年前的庐山,如那些外国孩子们一样体验在庐山的快乐时光,有时仿佛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在同一地方玩着相同的游戏。

在庐山的快乐时光

芝罘学校在庐山故事的讲述者都是该校的师生,他们的故事不仅展示了他们在庐山的学校生活和庐山的人文、自然景观,而且从中可以了解短短三年的庐山时光对他们成长的重要性。

1865年,一位英国人创立中国内地会(简称内地会),他把总部安在上海,它的员工分布在中国内陆地区不同的交流站。为解决其员工子女的就读问题,他们在芝罘(烟台)建立寄宿学校。学校教学质量很高,大部分学生高中毕业后能考入剑桥大学继续深造,学校师生自豪地称之为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学校。

20世纪初,即庐山开发早期,内地会已在庐山购置了房产用于其员工疗养的场所。1909-1915年,内地会在庐山开办了一所预科学校,但是学校被一场火烧毁后关闭,学校的学生转入烟台的学校学习。庐山解放前期,仙岩饭店房产的原主人回国前把房产捐赠给内地会,因而仙岩饭店成为芝罘学校学生和父母团聚的场所。

1947年底,内地会买下庐山牯岭美国学校房产后,对其进行了整体修缮。芝罘学校在1948年1月开始授课,对于当时的120多名学生和20多名教职员工来说,牯岭简直是天堂。那时没有直达庐山山顶的公路,全校师生是从一千级阶梯(好汉坡)上下山。年幼和年长者乘坐轿子,但大部分人步行。山上所需要的绝大部分物资是人力抬上山的。

芝罘学校在庐山办学期间,是男女生同校。学校两栋主楼都有宿舍、教室,食堂和厨房在一栋主楼的地下室,医务室在另一栋主楼顶楼,教职工住在校园内不同的别墅里,园内有操场。学校不仅注重教学质量,教学设备齐全,也非常注重学生的身体和心理健康。他们的课余活动丰富多彩,其中童子军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关爱年幼学生的“大哥哥大姐姐政策”、童子军入团仪式、为到龄可以踢足球的学生定制足球鞋等,可以说学校在关爱孩子各方面的发展做到了细致入微。

庐山得天独厚的气候、自然景观以及深厚的历史遗迹,深得芝罘学校师生的喜爱。他们说庐山一直是他们心之所向,怎么赞誉都不为过,其中一位学生说道:“……尤其在上海待了几个月后,站在海拔4000英尺的高度,看到远处长江平原和鄱阳湖的景色,总让人心旷神怡。这里被树林和溪流环抱,可以体验比北方严冬更短、更温和而又白雪皑皑的冬天,可以享受因海拔而让人不疲倦清凉的夏天。这里的雨水多,但是雨水赋予了牯岭生命。这里的许多山谷和山脊等着我们去探索,深厚的历史遗迹和美丽的自然景观让人流连忘返。”学生们喜欢户外徒步,另一位学生说:“在牯岭徒步的方式千差万别,妙趣横生。前一刻我发现自己漫步在绿树成荫的‘格陵兰岛’,下一刻,我就在落差高达3500英尺悬崖的边缘喘不过气来。空气就如香槟一样,使我们很快恢复了精神。”

夏季的庐山是远离平原高温炙烤的清凉之地,是学生们最爱的季节。夏季也是团聚的季节,因为他们父母会在学校附近的仙岩饭店休假。游泳是学生们夏季最爱的运动,除了谷口公共游泳池和学校后面的瑞典游泳池外,他们喜欢在从谷口顺流而下溪流的深潭中游泳,或徒步到三宝树附近的翡翠潭(黄龙潭)和三圣潭(乌龙潭)游泳,甚至到更远的深谷山涧游泳,男生们会在谷口游泳池的跳水台挑战高空跳水。芝罘学校的校长和老师特意合作谱写了一首《游泳池之歌》,歌曲不仅形象地表露了学生们的欢快之情,同时将周边的自然美景编入其中。

冬天有它独特的乐趣,除了玉树琼花的冰雪世界的美景外,滑雪是学生们另一项最爱的运动,他们印象最深的,是和小伙伴们挤坐在一辆雪橇车上,沿着大约300英尺长的陡峭道路飞驰而下,享受快速坠落之快感。当道路突然在六英尺或更高的陡坡边缘中断时,雪橇车以极高的速度飞向空中,远远落在下面学校的操场上,然后减速穿过操场,慢慢停下,让兴奋的滑雪者安全着陆。

那时牯岭谷口有个小集市,即现在牯岭街的雏形,节假日学生们喜欢结伴来此淘宝,在那里可以买到他们喜爱的食品和玩具,具有中国特色的物品更受他们的欢迎。谷口周边的溪流沿着布满鹅卵石的河床自由流淌,最后形成瀑布,流入山谷里幽绿的深潭。不同季节铺满五颜六色野花的山坡,让学生们流连忘返,他们喜欢在山坡上漫步、采摘芬芳的野花,或者静静地坐在小溪边看太阳在水面上嬉戏。

远足是学生们最喜爱的活动之一,经过长途跋涉后,他们到达磐石峭壁的“狮子跃”(五老峰),俯瞰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或者去三宝树,仰望高耸入云的三棵古树,偶尔与古树的守护者黄龙寺的僧人喝喝茶;有时他们会顺道而下去拜访三宝树下方的翡翠潭(黄龙潭)和三圣潭(乌龙潭);庐山的御碑亭、仙人洞也留有他们的足迹。年纪小的学生需在老师的陪伴下远足,而高年级的学生会走得更远。他们会徒步至庐山脚下,瞻仰白鹿洞书院中国古代先贤,宿营于鄱阳湖畔野餐,听海会寺的暮鼓晨钟,欣赏鄱阳湖的日落日出。

庐山“老外”的中国心

多年在中国的生活经历,让这些外国人融入了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国文化。他们说中国话,吃中国食物,行中国礼仪,热爱中国文化。学生们在庐山不仅玩自己国家的游戏,也会打弹珠、玩空竹、跳绳等。他们会在接受礼品时按照中国礼仪,先拒绝两次,第三次才接收。

一个故事讲述者分享了抗战期间他和家人被迫离开中国、战争结束后回到中国的经历。在太平洋上经过半个多月的航行,当他看到长江水与海洋水那条明显的分界线时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他到家了。这些外国人后来回到自己的国家生活,与当地文化已经有些格格不入了,因为中国印记已深入骨髓。他们时刻关注中国的发展,而且毫不忌讳、公正地评论西方列强对中国曾经的侵略。芝罘学校协会会长伊恩说:“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中期,西方国家勾结起来对付中国,羞辱它、偷盗它,总是自以为比中国人优越。”他甚至指出:“他的父母在中国工作是受到不平等条约保护的,而这些条约是强加的,它们侵犯了中国的主权,违背中国人民的意愿,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这是西方列强武装侵略的结果。”他为“中国人民已经站稳脚跟,能够掌控自己的国家,不被西方人干涉,成为一个繁荣富强、欣欣向荣、坚韧不拔的国家”而高兴。

我少儿时代大部分时间徜徉于庐山老别墅群里,或许冥冥之中,我就有记录这段历史的使命。在翻译、整理过程中,我认识了更多的在庐山生活过的老外以及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拥有一颗善良淳朴的心。与他们的交流,开拓了我的视野,也让我亲身体验到虽然有时空、肤色、种族、文化背景的差异,但人类对真善美的认知是一样的。

芝罘学校在庐山办学只有短短的三年时光,但培养了学生们热爱自然、崇尚自由,吃苦耐劳的坚韧品质。离开庐山、离开中国后,他们回到自己的国家生活,他们如曾在庐山生活过的其他外国学校的师生一样,把庐山的生活印记传播到世界各地。回首这段时光,他们满是感恩。庐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们一次次地和老校友、和家人、和朋友参访庐山,然后再次把庐山带回去,把热爱庐山、热爱中国的种子播撒到世界各地。相信这些种子会再次生根发芽,续写中外民间友好交流的故事。

(作者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地质公园评估专家,《印象庐山》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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