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平/文
约克纳帕塔法是威廉·福克纳作品中广为人知的地名,其原型是福克纳故乡所在的密西西比州拉斐特郡。这个文学史上颇为著名的地方有其独有的神话和传说,以及悠久而灰暗的历史,而关于它的虚构最为重要的则是《斯诺普斯三部曲》(下文或简称“三部曲”),包括:《村子》(1940)、《小镇》(1957)和《大宅》(1959)。变化是福克纳小说的一个主题,而贯穿其中的斯诺普斯家族的故事在其或早或晚,或长或短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书写。
福克纳在《大宅》开头的注解犹如其人生信条抑或写作宗旨,他“希望他的一生都是活的文学的一部分,因为‘活’就是运动,而‘运动’就是变化和改变,否则就是停滞和死亡。因此,你会在在这段三十四年的特殊编年史中发现差异和矛盾……”虽然如此,福克纳调配斯诺普斯素材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大宅》中的某个细节可以作为真实的版本,但总的来说故事的事实细节却不必完全吻合。正如他写给阿尔伯特·厄斯金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作所为的本质才是最重要的,事实并不重要。”
福克纳善于对素材进行循环利用。这让他和读者能够从不同的角度来回顾和更新事件。将《斯诺普斯三部曲》联系起来的一个因素是,他习惯回到旧的故事中去,然后以新的面貌将其呈现。沉浸其中的读者很容易忽略作者写作风格的多样性。犹如一个不断探索的工匠,福克纳不遗余力地开拓创新。他的作品中没有哪两部小说的构架方式是完全相同的,也没有哪两部小说的叙述方式是完全一样的。每一部都是一次新的艺术冒险,与此同时对读者提出了新的甚至是令人惊讶的要求。
充满回忆的《斯诺普斯三部曲》却是按照时间顺序向前推进的。从《村子》中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人湾的乡村世界,到《小镇》中20世纪头25年的杰弗逊县城,最后结束于1948年的《大宅》。我们从农民和佃农的世界进入工业化时代。汽车取代了骡子和马车,孟菲斯机场而不是铁路成为连接更广阔世界的纽带。然而,《村子》中的世界却依然鲜活地存在着,由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他们讲述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并因他们的记忆、猜测和好奇而改变。
《村子》中的很多故事是以拉特利夫,一个缝纫机推销员和县城历史保存者的引语形式呈现,但它还有一个总体的、无所不知的叙述者,一个集体性的声音。如,在“漫长的夏天”这一章中,叙述者温柔地、甚至满怀同情地栖息在爱上一头牛的白痴艾克·斯诺普斯的意识中。大多数情况下,叙述者提供的是一种集体性观点,或将其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深具同情心却又不动声色的人物身上。有时,叙述者会放纵自己,用丰富的口吻和我们交谈,仿佛文字是要扔在画布上的颜料;有时又不无幽默地将一匹老马的屁描述为“它的内脏发出的丰富声响的风琴音”。如此手法既增强事件的力度,又将普通的事物提升到非凡的水平。
《小镇》由三个声音叙述。首先是查尔斯·马利森。故事发生一半时他还没有出生。第一章第二段中,他自称代表杰弗逊镇的集体观点;其次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律师加文·史蒂文斯,一个不折不扣的健谈者;还有他的朋友拉特利夫,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三人共同讲述了整个故事,并在互相影响的过程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像对方。而《大宅》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者现在又回来参与到《小镇》中三个叙述者的讲述中去。
显然,《斯诺普斯三部曲》是关于“讲故事”的小说。它们呈现了故事是如何产生并来到人们的身边。故事的叠加和内容是如何成为我们的历史,以及历史是如何被创造的。从更大的意义上说,约克纳帕塔法郡的历史,正如福克纳所计划和希望的那样,通过行动、事件、典故和回声,成为世界历史的一个版本。就此而言,一个地方累积的故事就是每个地方的故事。
三部曲的叙述方式看起来错综复杂,但故事情节却很简单。它讲述了弗莱姆·斯诺普斯从贫穷和默默无闻到权倾一方的过程。他先在乡村和在镇上获得受人尊敬的光环,后来成为银行总裁和浸信会执事。他的人生是美国梦的典范,只是每一步都充满了罪恶。从诈骗淳朴善良的人到公开勒索和敲诈,以及大大小小的盗窃。对于无情而贪恋的弗莱姆来说,没有什么利益是太小的,而且直到三部曲最后,他都能安然无恙地享受无耻带来的种种好处。
弗莱姆·斯诺普斯本身就值得写一部三部曲,而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尤拉·瓦尔纳·斯诺普斯和她的女儿琳达,都是同样了不起的创造,都是命中注定的悲剧人物。前者被崇拜她的人提升到神话的层次,后者对她身边的人而言更加“真实”。三部曲中唯一两个难以领略其内在的人物是弗莱姆和尤拉。我们只能从其行为中了解他们,而他们也将自己的秘密保留到了最后。他们总是能给不管是虚构的人物还是真实的读者带来意想不到的感受。尽管如此,他们神秘莫测的内心仍会突然而短暂地敞开。《小镇》中,当尤拉面对她深情浪漫的仰慕者加文·史蒂文斯时,我们瞬间领会到,不管是否是神话般的人物,当她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时,就会冷酷务实。事实上,她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三部小说中弗莱姆的恶毒人生都以成功为标志,以至于我们很少注意到他为数不多的失败,还有他驾驭别人的力量所在。然而,当《小镇》中两个相互对立的黑人团结一致奋起反抗时,就会发现他并非无坚不摧。
福克纳在三部曲中展现了他丰富而极具创造性的叙述方式。他为当时及后来的作家开辟了新的领域。他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认知方式。他也向全世界的作家和读者提出了挑战,要求他们在体验其艺术时将最好的东西投入进去。而他塑造人物的能力同样神奇。小说中发生的事件,无论是稀奇古怪的,还是司空见惯的,都被完美地呈现出来,其实施的时机和技巧让最优秀的运动员都羡慕不已。弗莱姆的领结、拉特利夫的蓝衬衫、史蒂文斯的玉米棒烟斗,都以强烈的物理性吸引我们。他们所处的世界与其说是描述性的,不如说是感受性的。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他们多么愚蠢或有缺陷,多么无知或有教养,都被赋予平等的生命,即便是最卑微的人也值得我们充分关注。《大宅》结尾处,史蒂文斯和拉特利夫不约而同地回应了牧师古迪海的祈祷,“上帝,救救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而明克·斯诺普斯最后真实地看到了自己在死者中的样子,“自己在他们中间,与所有的人一样平等,善良,勇敢,与所有的人密不可分,像所有的人一样默默无闻……”福克纳有时因赋予普通人物深刻的思想和感情而受到指责。如此批评与弗莱姆·斯诺普斯的世界观一样冷酷。事实上,福克纳包容、民主的目光照耀着他笔下所有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