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于自由与爱之地

云也退2023-12-11 22:34

云也退/文

《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原先的名字叫“内奥·茨马达记事”,“内奥·茨马达”即我在书中写到的那个农庄,我在那里待过30天。它位于以色列东南,在沙漠边缘,近约旦边境的地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它是平安的,没有落地的枪弹,没有入室的匪徒。

我在去那里之前,念过很多以色列人写的文学作品,很多文化人的访谈,了解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大事,了解他们如何看自己,别人如何看他们,以及他们如何看那些看他们的别人。我不仅去揣摩写作者的心境,还去体会他们笔下的人物的心境。我彻底戒断了随时联系自己来认识以色列人的习惯。回来以后,我念得更多,开了以犹太人为主题的专栏,以加强我自己的认识,更重要是,设法推翻一些原有的认识。

一个民族理应是极其复杂的,我通过修正对他们的认识来更新自我。

我读过的以色列作家,这几年里纷纷谢世。阿摩司·奥兹走了,当他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能擦洗听者的心;A.B.约书亚走了,他有个特别软的大鼻子,听我讲到奥兹,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谦虚地说:“我是以色列小说家里的No.1”;约书亚·凯纳兹走了,他是《爱的招魂》的作者,一个害羞的、英语说得比我还差的人,读过他的书后,我去好好探访了一番特拉维夫南城。

还有梅厄·沙莱夫,他的小说《蓝山》指引我、也陪伴我的以色列游荡,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到书中的景物、人物和他们的话语,尤其是书中提到的以色列的鸟类。我见到他是在2012年8月的一天。他的脸晒得通红,英语发音特别好听,身边还有个学中文的年轻女友。我问起在以色列随处可见的仙人掌果,他就解释说,那叫“萨布厄斯”,外边有刺,里面柔软甘甜,是以色列政府着意宣传打造的一种新型“民族性”的象征,能在荒漠里成长,外刚内柔。

梅厄言辞准确,反应机敏,拥有这片“热土”理应带给人的所有的力量。但2023年春夏,他走了,才七十四岁。

2018年,为了给自己的第二本书增加一篇有关以色列的文章,我再一次搜索念《蓝山》的心得,率先想到的就是书中的飞鸟。梅厄在书中讲,这个国家的创始一代并非个个都是“扎根者”,“创业者”,“拓荒者”,相反,相当一部分人来到这里后,都遵循人的本能移居去了别处——去到更容易生活的地方,例如美国。最后留下的人固然是精英,是铁定的爱国者,但多多少少都对自己的命运报以侥幸的苦笑,对未来的期待中则始终含有虚无。对他们来说,狭小贫瘠的以色列,怎么看都不像个可久留之地,他们的心神往往追随着南来北往的候鸟,把这里视为生命的一个站点。

我在梅厄身上不仅看到了知识人的批判心,看到了幽默感,还看到一种极为自然的悖论精神,它主宰着数百万人的头脑,使他们与众不同,尤其不同于我们中国人,我们和他们,几乎来自两个彼此平行的世界。我们活在无数不予讨论的前提之下,而在他们的心中,每一件事情都是可以追问、也值得去追问的。

2016年完成《自由与爱之地》时,我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提问爱好者。以色列人的话语风格深深影响了我的思维,他们随时能提起话头,十分坦率,毫不避讳生死离合话题的沉重,在体会和谈论生活的悲剧本质和荒谬性时,他们总是积极而活跃的。他们远离浮夸的言辞、做作的姿态、人云亦云的习惯,心中一旦有了看法,不论它多么简单幼稚,只要是自己的就只管说出。在有大把空闲时间的小孩身上,我看到的是对交流的渴望,而不是那种被调教出来的礼貌和纪律性。

我所在的时候,以色列面临的危险似乎还是理论上的,而今则是现实中的,但实际上,以色列社会心灵中早已存在一种精疲力竭感,它是随“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下一场战争或骚乱何时爆发”之类的心理而来的。我能体会到这种感受,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不用混在旁观者的海洋之中,对巴以冲突的来龙去脉插各种嘴,追究是非问题。疲惫感超越了是非,它是真正有意义的:我懂得,大街上每个看起来健康而阳光的公民,都在与一些阴影交战;我看到每个年轻的家长,在想到孩子未来要服义务兵役时,都会收敛笑容;每个看上去跟旅游者打成一片的年轻帅气的大兵,都有一肚子关于遇袭、被炸、阵亡的事情能讲。我在他们的疲惫,他们的严肃,他们的忧虑之中,感觉到了生活在这里、扎根在这里的意义。

在以色列,路边立一块石头,上面的希伯来文讲的就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爆炸;看到一面墙上有几个烛龛,地上放着早已枯萎的花环,你就知道那里发生过一起震撼一时的恐怖事件,如有玩具则表明死者中有孩童。更不用说此间还有种种与上世纪的纳粹屠犹有关的纪念设施,有的只是一块照片墙或姓名墙而已,一不注意就会遇到。

在各种偶遇后,我感慨如此小国容纳了太多悲伤。最著名的悲伤事件当然还得说是拉宾之死,他在1995年11月4日被右翼犹太青年阿米尔枪杀后,特拉维夫将列王广场改名为拉宾广场,竖起了一个纪念雕塑,雕塑的样子很奇特:一只像是用三个巨大的三角木栅组合起来一个棱锥框子,尖端顶着地放置,一身锈红。与有点年纪的以色列人谈到拉宾,他们都会说“他是一个悲剧”,但怎么个悲剧,是与非究竟如何,他们不说了。并不是不敢说,而是他们早就接纳了对此的所有追问,所有论辩,严肃地追问和论辩,是他们感受正在发生的历史,体悟一个个凝重的时刻,然后继续前行的方式。

疲惫和悲伤都支持着这里的人成熟。孩子在这里长大,不仅知道自己要服兵役,更懂得政治并非“肉食者谋”,而是迫在眉睫的事,任何一块记有某事的石头都在提醒人们去思考一些事情。一个人要对任何事物有看法,这种习惯,是源于古老的经文和经文阐释积淀下的精神传统,是拜舆论氛围的“压迫”所赐,也是得益于体制的鼓励。自由形成和发表看法,几乎相当于一个人成熟并能承担责任的证明之一:在此过程中,一个人不仅开始塑造和论证自己的立场,甚至还要尝试驳斥它,“反者道之动”之类貌似高深的哲学信条,在这里往往只是被实践的常识。

在中东这块狭地再次变成军事和话语的争战场时,我给拉宾的雕塑找到了一种诠释:这是一个“不可能三角”,代表着以色列的困境,也象征着它的坚持。这三个角分别是土地、安全和民主。从1967年“六日战争”取胜以来,以色列就想三个都要,但实际上它只能得到两个:要土地和民主,就意味着牺牲安全,要民主和安全,就得让出土地,要安全和土地,它就得放弃民主,也就是说,把如今人口中非犹太裔都给清除掉,并且消灭所有内外的不满的声音。而事实上,它从未放弃过民主,而一直在安全和土地之间做抉择。无论哪种抉择都要付出重大代价,像是拉宾当年的冒险,正是为了安全和民主而决定让出土地。

虽然悲伤早晚要到来,可是它毕竟算是容易分享的,因为谁都知道痛失对个体的意味。难以分享的是快乐。我当初在写作时感受到的快乐至今不散,甚至后来念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我不仅看到了那种纯正的以色列-犹太式的追问精神、问题意识和幽默感,而且因为对它们的熟悉而倍觉快乐。当然,对这类思考、质疑、追问有热情的人,平时我是遇不到的,而对此怀着不解、冷淡甚至是恐惧的,却所在多有。

我不得不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我只能借着《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再版的机会重申这一点。

(本文为《自由与爱之地: 入以色列记》再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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