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具一格的希腊神话

2023-12-04 18:15

冯新平/文

由身兼出版商、作家和古典学者多种身份的意大利人罗伯托·卡拉索所著的《与神共宴:古希腊诸神的秘密与谎言》,是一本融神话、历史、哲学、宗教、人类学和文学批评于一体的杰作。其主要创作素材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卡拉索犹如一个现代社会的荷马史诗吟诵者,流传已久的希腊神话在他的笔下焕然一新。在他看来,神话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单一的故事情节,而在于它的多样性和变异性。因此,他不仅吟唱荷马那些广为人知的传说,他还歌咏其他古老的故事,如雅典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抒情诗人萨福以及希腊史诗诗人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乌斯。他甚至在文本中加入了深奥的俄耳甫斯诗歌和一些不太出名但很重要的古代作家,如卢西安和诺努斯。

因此,被提修斯遗弃在纳克索斯的阿里阿德涅,要么自杀,要么死于难产。或者,她是在狄俄尼索斯的命令下被阿耳忒弥斯的箭杀死的,或者,作为狄奥尼索斯的同伴,在珀尔修斯手中美杜莎的头的一瞥之下变成石头。再或者,她嫁给了狄奥尼索斯,成为宇宙中一尊具有神性的星座。对于卡拉索来说,这些叙述并不矛盾,而是同一神话棱镜的不同侧面,是神话融合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例证。

与罗伯特·格雷夫斯词典式的《希腊神话》不同,卡拉索的方法是主题式的,而奥林匹斯山上的诸位大神也游走在荷马、奥维德、索福克勒斯等诗人与作家之间。如第九章的主题就是神祇的婚姻与祭祀的形而上学。直到第十二章,我们才看到欧罗巴的哥哥、忒拜城的建立者卡德摩斯与代表和谐的女神哈耳摩尼亚的联姻。如此重要的庆典奥林匹斯诸神自然不会缺席。

然而,好景不长,大地之母盖亚的儿子提丰来到奥林匹斯山,无意中发现并拿走了宙斯的雷电。无能为力的宙斯被这个多臂巨兽撕成碎片。奥林匹亚人逃到埃及,留下提丰作为最高统治者。卡德摩斯用他的笛声迷住了这个愚蠢的怪物,而被肢解的宙斯也重新振作起来,夺回雷电,炸毁提丰,恢复了奥林匹斯山的秩序。众神感激卡德摩斯,赐予他力量和财富,建立了底比斯城。就像大多数希腊神话一样,毁灭和苦难最终接踵而至,尽管卡德摩斯和哈耳摩尼亚乘着一辆简陋的牛车逃了出来,变成缠绕在一起的蛇。

这本被约瑟夫·布罗茨基称为“一生中只会遇到一两次”的作品,以宙斯强奸欧罗巴开始,结束于卡德摩斯与哈耳摩尼亚的联姻。前者揭示了宙斯统治下远离尘世的奥林匹斯诸神,只能以强暴之类的暴力干涉来展现自己的威权,后者标志着神与人相知相悦的最后场景,“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之后,邀请众神到自己家里做客成了最危险的事情,是天地之间不可挽回的萎靡不振的迹象。”卡拉索在叙述这两个事件之间的经典故事时,不仅将人与神的关系分为三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是相互冷漠的现代阶段),而且还对西方古代历史、宗教和哲学进行了通俗易懂的阐释。叙事的中心是奥德修斯之死,他的死结束了“史前时代的长长的故事链。奥德修斯之后,我们没有英雄的生活开始了;故事不再是典范,而是被重复和叙述。所发生的只是历史。”

在全书第一章欧罗巴被宙斯拐走的故事中,卡拉索反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表面上,这个问题指的是导致绑架的神秘历史,实际上它指向一个普遍的哲学问题:我们的世界和其中的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关于创世的神话无疑至关重要,但卡拉索关注的是业已存在的奥林匹亚诸神,更确切地说是希腊神话的起源。它最早出现在暴君庇西特拉图(公元前600年-公元前527年)于雅典节日举行的荷马史诗仪式朗诵中。而《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被认为是由荷马或几位不知名的诗人创作于公元前800年,那时希腊还没有文字。这些史诗的主题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190年左右的特洛伊战争。因此,奥林匹斯山的一众大神以及其他或神或人的配角,都属于文学创造,而不是像古埃及或美索不达米亚那样,以整体的、万物有灵论的众神形式出现。

形式上,《与神共宴》的十二章似与奥林匹克万神殿相对应,但每一章的内容却没有如此系统的分类。相反,叙述遵循了作者阐述自己思想时天马行空的偏好。在复述看似随机选择的神话故事时,卡拉索如经验丰富的小说家一样以富有想象力的文字将思想赋予人物。如,“阿里阿德涅被神赐给她的神圣荣耀所迷惑。她暗地里嘲笑忒修斯,因为他的背信弃义给她带来了荣耀。”这是对罗马诗人奥维德的模仿,后者把类似的话放进了阿里阿德涅的嘴里,说“为什么哭得像个乡下姑娘呢?他的不忠给我带来了好处”。

如此小说性的叙事手法加强了神话的文学特性。但显然卡拉索的作品不是小说,而是一种混合创造。因为一些如诱拐之类基于地中海地区盗匪和商人冒险故事的神话属于泛泛而谈的类型化故事,并不具有鲜明的个体特色。这诚如卡拉索所说,“在任何一个克里特故事中,开头会有一头公牛,结尾也会有一头公牛。”就像那些创作神话故事的人,或那些最初创造神话的人一样,人们忍不住想要去掉“公牛”前那个表示泛指的不定冠词,或“所有的克里特人都是骗子”中表示“所有”的那个形容词。他指出,“没有一个女人或女神像阿里阿德涅那样有如此多的死亡”。如此表述意味着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将神话视为最为原初的历史,那它本质上是不稳定和不可靠的。

在评价关于神话的作品时,人们很想知道作者采用了什么方法。对于早期的基督教作家来说,仍然活跃于世的希腊和罗马神话故事影响着读者对其作品的关注与信任,因而那些本就光怪陆离的传说被他们谴责为是一派胡言。在他们看来,那些关于古代宗教的故事只不过是一种寓言,而人类学著作《金枝》的作者弗雷泽认为,宗教和科学是由原始社会的神奇思想逐渐发展而来的。与弗雷泽和后来的一些学者一样,著有《希腊神话》的罗伯特·格雷夫斯断言,神话是为了解释和支持古代仪式而创造的,而不是基于真实历史人物的英雄事迹。然而,在被评论家称为小说的《与神共宴》一著中,卡拉索却似乎没有围绕一个统一的观点来展开叙述。

19世纪,各个学科的作家一方面深受古典教育和基督教的影响,一方面又在写作时常常信手拈来借用希腊与罗马神话来呈现见解。马克斯·韦伯坚信宗教思想的有效性,并将印度神话视为探索永恒真理的宝库。荣格通过发现集体无意识中固有的神话原型,改进了这种方法。无神论者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神话的运用更多的是通过类比,而不是相信神话力量的存在。他发现家庭生活中性和权力的关系导致了了各种各样的幻想。而卡拉索对神话的态度在第三章中有如此简短而独到的提示,“人类与神的关系经历了两个阶段:首先是狂欢,然后是强奸。第三种政体,即现代的政体,是冷漠的政体,但其隐含的意思是,诸神已经撤退,因此,如果他们对我们漠不关心,我们也可以对他们的存在漠不关心。”

诸神仍活跃在当下时空的可能性与柏拉图的理性主义以及当今非宗教性的唯物主义自是背道而驰,但在一本被出版商归类为文学或小说的作品中却不无合适。因为卡拉索写作此著的目的是,将他对神话的热爱和理解作为一种仍然与我们今天的生活相关的永恒智慧,而不是对过去和现在的宗教起源进行枯燥的辩论。在他看来,神话中的人类是诸神的傀儡,而忒修斯与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冲突与合作中的阴谋更是人类命运的渊薮。

在这些故事的背后,是一种对命运充满哲学意味的信仰。作为自然法则,引人草率行事并受到惩罚的埃特与代表必然性原则的阿南克,更为我们所熟悉;司掌文艺的阿波罗却是冷漠的精神病患者,而酒神狄奥尼索斯则是热衷于血腥浪漫梦想的疯子。尽管宙斯通过诱拐和强奸来创造,但卡拉索认为这是包括神和人的所有事物的基础,并暗示宙斯播下了一神论的种子。因为在希腊神话中,如果妇女没有被强奸,就没有历史,甚至可能没有世界。而有关海伦的神话更为离奇。它始于宙斯对莉达的强奸。海伦孵出的蛋里有她的孪生兄弟波利克斯。另一个蛋是莉达与丈夫坦达瑞斯国王所生,里面有后来成为阿伽门农妻子的卡斯特和克吕泰涅斯特拉。

这种难以置信的想象与特洛伊战争的历史故事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神话,呈现了宙斯的暴行如何为希腊社会的悲剧性开端埋下了种子,最后在那些伟大的剧作家和哲学家的作品中开花结果。而如果将这些故事中的神话元素去除,我们就只剩考古学所能发掘的最基本的东西,从而失去古代地中海社会真正具有创造性与驱动力的诗性力量。对此,卡拉索总结道,“对希腊人来说,海伦就是那种理想的化身,从需要之蛋中孵出的美。”而人神之间以非同寻常方式相遇的种种喧嚣,以卡德摩斯把字母表当做礼物送给希腊人而告终。“从今往后,宗教——众神——将只在头脑中体验,而不再是完全正常的存在。”但这些神话的意义却经久不衰,诚如卡拉索所言,“神话是每个行为背后的先例,是无形的、永恒的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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