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客·葡月拾书|

2023-10-16 19:08

云也退/文

No.10

《沙粒与星辰: 奈莉·萨克斯诗选(1940-1950年)》

(瑞典)奈莉·萨克斯/著 姜林静/译上海三联书店 2023年7月

“谋杀者双手递给以色列一面镜子/它在濒死中望见自己的模样——”这是奈莉·萨克斯写于1946年夏日的诗,彼时,以“以色列”为国名的国家尚不存在,也没有人能预见它将在两年后侥幸成立。诗中的“以色列”是指《旧约》里那一古老的一神民族,它与上帝立了约、建了国,又丧失了圣殿并流散……“濒死”是它的典型气质,而它在20世纪的幸存后代,必须借助古老的故事里咀嚼被屠杀的现实命运,追寻他们一直在追寻的精神上升的境界。

单《星辰合唱曲》中的这两句诗,就可以延伸讲出一大篇门道来。奈莉·萨克斯的人生寂寞多艰,她在诗艺上对自己的苛求更不易得到理解:直到五十多岁,她才认为自己算是在从事创作了。就连1966年给她的诺贝尔文学奖,都只是她低调生涯中的一个意外事件。

比萨克斯整整小三十岁的保罗·策兰在1950年代受到瞩目,成为战后“德语犹太诗人”中最耀眼的一位,作品和名声都是“破圈”的。作为对苦难的深刻见证,策兰的诗直接影响到纳粹屠犹被定性为不能抹煞的历史事实。策兰曾去访问定居瑞典的萨克斯,二人多有通信,但最终互相隔阂,因为深陷抑郁的策兰发现萨克斯“与世无争”,她对黑暗的往事持一种宽恕态度。1970年春天策兰自杀,两个月后萨克斯逝世。面对这本诗集,有心的读者必须对自己提出要求。

No.9

《好玩儿的大师: 赵元任影记之学术篇》

赵元任/摄 赵新那 黄家林/整理商务印书馆 2022年4月

“有趣”成了一种被歌颂的个性,叠加了民国时代留美求学的背景,使“好玩儿”的赵元任能成为今人的一面镜子。实际上“好”字应该作去声,从书中看,赵元任是个玩性很大的人,他是“爱好”玩儿。当然了,“这事好玩儿”恐怕也是他的口头禅和“心头禅”。

照片里的表情并不可信,人们的手势、噘嘴瞪眼等等,其实都反映了靠近了合影时彼此的不适感。可是在赵元任的时代,面对镜头的人更加真实,羞涩的就是羞涩,拘束的就是拘束,开朗的就是开朗。赵元任是属于开朗的,他视镜头如视一个与自己对话的人,镜片后面的眼神专注自然。最重要的是,他请人给他拍照或是自己架相机拍自己的时候,不会想到这照片会流传,摄影是他的生活,是他记录时光也认识自己的纯粹的方式。

赵元任与胡适、杨杏佛等是同窗,陪同过罗素访华,游历了许多国家,还留下了在“优胜美地”坐在悬崖边的影踪。这本大厚书的缺点在于文字太少,无法显露赵的更多性情。例如他认为罗素幽默,喜欢用双关语,再如1938年1月他过边境去越南,在龙州记道“这里的风景比桂林、阳朔伟大得多”。有关这些记录,再多些文字就好了。

No.8

《数学有什么用: 学校里没教过的数学趣史》

(荷)斯蒂芬·布伊斯曼/著 阳曦/译未读·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年7月

几乎每一本普及数学知识的书都会引起我的兴趣,而能否“讲好数学故事”也是每个相关作者对自己的挑战。常常遇到的情况是:一本书打开念头几页,又是古今趣闻,又是日常经验,使人兴致勃勃地感到数学就在身边,但忽然作者开始讲一道趣味题,或一条定理的发现,三言两语加一个算式,一时念不明白个中解释,这本书也就看不下去了。

数学就是这么一个逼退人的学问。数学普及作者要想说服读者继续读下去,读完整本书,就必须在难度和趣味之间掌握好分寸,而且必须时不时把这些问题抛给自己:我为什么要了解数学?数学与我相关到什么程度?我以为的“有趣”能和其他人同频吗?作者要时时换位,去考虑读者的耐心、思维力和想象力。

布伊斯曼在此书中就是一直在这样做的。例如在第四章“数学推动文明”里,他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希腊、中国这四大古文明的数学实践中分别拣出了最易于接受的一些内容,讲出数学知识如何产生于不同地区的人的实际应用;而在第六章、第七章中,他的叙述是把概率、统计学、图论的发展,同如何识别数据对现实的扭曲紧紧结合在一起。作者的聪明、会写是无疑的,他只是拿出了他所知的很小的一部分,就能讲清大数据如何宰制人们所处的事实,让读者在面对假新闻、滥信息时更有信心。

No.7

《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

(澳)麦肯齐·沃克/著 姜昊骞/译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3年4月

这时代早已完蛋了,为什么不承认这一点呢?——21篇文章,不管多么费解,不管他与之对话的那些当代思想家的理论话语多么晦涩,沃克最想说的一句话始终是“未来已完”(而非“未来已来”)。思想者的思想都是在分析它如何完蛋,怎样完蛋,并且多少要采用“异轨”的方法,靠着拼贴手段来捕捉死路一条的时代精神。沃克的文章难读,但绝非故意生僻;谈东浩纪“御宅族”理论和普雷西亚多“药物—色情的身体政治”的两篇文章最容易进入,且意义深刻。

No.6

《图像: 从文艺复兴到社交媒体》

(意)里卡尔多·法尔奇内利/著 狄佳/译未读·贵州人民出版社 2023年5月

一场画展上,不懂的人追着问“这画的是什么”,有点思考能力的人会问“我看到了什么”,而头脑达到最高级别的人,问的是“它如何呈现,如何塑造了我的视觉观感?”——此即所谓图像学角度的认知,它虽然高级,却并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专业”,相反,在本书里,所有的叙述、分析,都是指向日常的,在唤起读者对目光所及的一切的思考。作者时不时地提问:拍合影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人往中间挤一挤,不要出框?“框”是怎么来的?如果换一个形状的框,你的观看会有什么变化?你在屏幕里玩赛车游戏的时候,怎样的画面构图使你热血涌动?……读完这本书,你若形成“若非如此,会怎样?”的敏感,则你的受益将无可估量。

No.5

《何谓明代: “危机”下的世界史与东亚》

(日)冈本隆司/著 马云超/译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3年7月

学者研究一个历史时代,写出专著来,就要写得这时代无比重要似的,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下笔缺乏轻重,不能抽离旁观,且对详略掌控不当,如此这般都是弊病。正因此,冈本隆司此书颇有看头,他的行文带有日本学者中常见的漫不经心的感觉,可是传达出了我以为很有价值的态度。

“作家必须和心中涌出的无限感情斗争,粗暴地舍弃众多冗余的阴影。作家为了说一句话,就必须舍弃多余的万般感情。”——在此书“结语”中,冈本以这两句引文开头,然后说到他的写作是出于“有趣”,而非出于什么专业的抉择,和写论文答辩的考虑。在写到明朝中期政治的第10章时,冈本上来就说“明代的政治史确实很‘无趣’……15世纪以后,政治就变得越来越‘无趣’了。满眼所及都是朝廷和政权内部的党争”,“党争的参与者或许也是真挚的,但对于观众来说无法理解。”

冈本择选引用的史料,都是在他看来“有趣”的史料,而他关于“无趣”的直话直说,也是包含在对有趣的追寻里:这无趣本身很有趣,值得探讨为何无趣。书中有许多地方或被那些严肃刻板的学者视为“闲笔”或“生拉硬扯”,可我却能发现一个有趣作者的性情流露,如写到财政这一枯燥的题目,作者引用了清末一个美国人的说法“中国的理论和行动是分离的”来解释明初的财政体系;再有,写到失踪的建文帝时,冈本说直到明亡后的清朝,“人们终于认识到他的存在”,追赠了“惠帝”的谥号。此种思路和笔法,都出自一种很少见的察史之眼。

No.4

《陆上行舟: 赫尔佐格谈电影》

(德)维尔纳·赫尔佐格/(英)保罗·克罗宁/著 黄渊/译雅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 2018年12月

赫尔佐格是个硬干的导演。看他的电影和读他的书一样,极想认识这个老爷子,想知道跟他互相憎厌是种多么淋漓的生命体验。赫尔佐格认为,人与人之间要达成最密切的关系,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厌恶,是脱口而出的牢骚,是互相责骂,是毫不掩饰的埋怨。因为唯有这样,人才是在充分感受乃至充分尊敬别人,尤其是在合作拍摄一部电影的过程中。

这种理念很难实践,但赫尔佐格找到了正确的人,像金斯基这种、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愤厌的演员,正是赫尔佐格最期待的搭档。他们二人互相成就,达到了演艺事业的巅峰,同时在各种场合发表对对方的嫌弃——绝不是做给观众和狗仔看的“吐槽”。

赫尔佐格最鄙视戈达尔,鄙视那种拿腔作调的电影玄学,他崇敬的圈内人物,无疑是奥逊·威尔斯这样的,由内而外地气场强大、“导”和“演”在身上彼此不分的人,拍摄一部戏绝不是指使演员干这干那,为自己的天才灵感“落地”而效力,而是用拍摄行为填充一段生命,犹如用呼吸和衣食住行填充一段生命那样。

No.3

《我以文字为业》

(美)厄休拉·勒古恩/著 夏笳/译理想国·河南文艺出版社 2023年5月

书封底上的一段文字,来自书中的一篇简短的受奖演讲。像勒古恩这样的作家,平生有许多领奖时刻,到晚年尤其频繁,在各种场合“随便说两句”简单得很,难得的是,勒古恩的每次表达,都是在掏着心讲话,热血激昂的议论到处可见。书中的文章丝毫不像出自一个八九十岁的人之手,她依然是封面上那个漂亮有味的女子。

“艰难的时代要来了,在那样的时代里,我们将会需要另一些作家的声音,他们能够看到与我们当下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这篇演讲的末尾,勒古恩说“我不想看到美国文学被出卖……它的名字不是利润。它的名字是自由”,此刻她站在那一伟大的行列里,和斯坦贝克、托妮·莫瑞森、福克纳、索尔·贝娄等等名字在一起,即便她“不过是”一个写科幻小说的。

我尤其重视她的。角谷美智子这位“专业”的家,在勒古恩的文章面前犹如一个初中生。勒古恩在写《日瓦戈医生》的千字文中说:“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帕斯捷尔纳克那里学到了那么多写小说的技巧”;她给H.G.威尔斯的选集写的导读文章,不单是向这位科幻界先驱的致敬,更是对他的再度发现。最出色的文章当属写若泽·萨拉马戈的两篇,从初识《失明症漫记》时的“心生厌恶”到搜集了萨拉马戈全部作品去理解他的思想和风格,她从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中收获巨大。

No.2

《着魔》

(奥)赫尔曼·布洛赫/著 徐迟/译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11月

他不愧是“中欧作家群”中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位大师。卡夫卡是个被不断开采的富矿,罗伯特·穆齐尔用长篇大作《没有个性的人》撑起名声,小一辈的埃利亚斯·卡内蒂,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众多笔记、回忆录都能找到读者,但赫尔曼·布洛赫,若非米兰·昆德拉的大力推崇,真的很难进入稍大一些的阅读人群的视野。《着魔》这部小说,没有一个戳心的“金句”,没有一段大悲大喜、峰回路转的戏剧性情节,就是在一段段平常的相遇、对话和回忆之中,一个山村的古老秩序,一群农民世代相传的生活,在人们自然而然的选择中,被来自工商业资本主义的新势力一点一滴地挤垮。这个过程,与大数据、电子设备渗透进人类生活的过程,大有可比照的地方。

No.1

《规则的悖论: 想象背后的技术、愚笨与权力诱惑》

(美)大卫·格雷伯/著 倪谦谦/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4月

1961年出生的大卫·格雷伯英年早逝,但幸运的是他已经写出了《规则的悖论》。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在点醒我们:“已报警”、“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这种话是怎么来的,意味着什么?出生证明、结婚证,这类物件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根本就是鬼画符的签名,何以具有法律“效力”?警察为什么不抓坏人,却带着警犬到处检查身份证?

现代社会里的官僚制是太无聊的东西,它无聊到了这种程度,就连指出它的无聊都是极为无聊的事。极少数勇敢的作家(如卡夫卡)将全部的精力用于捕捉这一“真空”;格雷伯并不止步于将《城堡》、《第二十二条军规》之类的作品重述一遍,他将丧失母亲、料理后事的过程和盘托出,探究了每个现代人何以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浪费在填表之中;他从六十年代短暂的“理想主义”时期涌现出的科幻小说和未来学作品的角度,解析了官僚制如何从一个尖锐的问题,逐渐演变成让人昏昏欲睡、避而不谈的事实。

个体必须保持识别秩序中的结构性暴力的敏锐,尤其要具有提出问题、感知荒谬的能力。通过对现代社会做出鲜活的批判,这本书将“想象另一种可能”的武器交到了读者的手中,就看你拿得住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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