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文
No.10
《熊廷弼之死: 晚明政局的囚徒困境》
唐元鹏/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3年6月
屋漏逢连雨,国朽遇狠人。专制王朝的末日总是这么一套规律。唯因时间上较晚,又是最后一个汉人的大一统帝国,明朝的没落得到了更多的书写。万历一朝经历了张居正时代的短暂旺盛,之后就在无所作为中熬日子,熬到祸事露头,皇帝长逝,把熊廷弼这样有着明显缺陷的栋梁扔在对抗努尔哈赤的前线。
大明的败因不出这么几条:众所周知的明末党争,君主总体上的无能,敌人的冷酷凶狠,加上国库空虚,组织不起在边境卫国的足够军力。但在这本书中,熊廷弼的起落生死,反映出一种真正发展到晚期的官僚体系的全部特点,它的结构过于复杂,拥有谏议权的人很多,而言论所需负的责任却不相匹配;它任用的官员不乏能吏,熊廷弼就是一位代表,但体制完全无法使他们扬长避短。
很明显的一点(但作者并未说出),熊廷弼时代的帝国看不见任何成长的前景,一年年看着皇帝年长和老去,为大明工作的人们明显“疲”了,知道他们再忧国忧民、再勤政劬劳,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上疏再上疏,进言再进言,做这些事的结果完全不可控,能否有所成就完全取决于偶然。他们陪着君主在熬,连换个年号的新鲜劲都等不到,忠义之士的内心无数次响起的非是慷慨的声音,而是无奈的“也罢!”说起熊廷弼、袁崇焕、史可法们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谈论虽败犹荣的壮烈,而是在谈论那造大孽的衰退。
No.9《不朽哲学家咖啡馆: 女孩与哲学家的通信》
(德)诺拉·K./(德)维托利奥·赫斯勒/著 胡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年10月
我现在完全相信,我们的哲学教育从一开始就错了。当孩子们在第一堂哲学课上,得知“哲学就是爱智慧”的时候,他们是完全不理解的,不知道什么是智慧,怎样去“爱”。之后,他们得到一系列的对世界的看法,也只是觉得这些是太原始的看法,绝大多数属于“谬论”,真理含量极低,且早已被自己所处的时代所超越。
而在长大以后,当初的孩子又很容易感到哲学要么高深,是一大批最伟大头脑构筑出来的知识高垒,要么无用,是供不切实际的人逃避现实的场所。而实际上,得到哲学滋养的头脑,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会提问,能质疑,质疑一切现有的定论和真理,同时保持足够的谦卑,而非真理在手的傲慢。孩子本该是最善于提问的,因为任何一个眼前的事物,耳闻的声音,脑中闪过的想法,对他们而言都不构成权威的压力,他们不必也不会噤声。
现今的哲学普及书,大多打着“一本书了解哲学史”的旗号,同样是标榜哲学的高深。这本书则把姿态放低,让一个哲学学者把他所理解的西方哲人叙述给一个小女孩听,而且让这些哲人互相对话。书中出彩的地方在于女孩的提问:她并不是仅仅对“哲学”这门学科感兴趣,她是感兴趣于如何理解世界,而接触那些响亮的哲学家的名字只是“顺带”的事。书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以为是“后记”,它把儿童进入哲学之道说得很透。
No.8《龙王之怒: 1931年长江水灾》
(英)陈学仁/著 耿金/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4月
这是一本资料引用格外密集的著作,有时一段话里句句注明了出处,说明了作者在做论文时的小心。叙述1931年的长江洪水的全貌,固然是对国民政府社会治理水平的一次分析,但对洪水本身的细节的收集和梳理,是作者更大的学术热情所在。居民、工农业设施、牲畜、野生动物、微生物,都成为这场灾难的一部分,作者四两拨千斤的“灾难叙事”胜过了极尽技术之能的影视大片。
No.7《唯有书籍: 读书、藏书及与书有关的一切》
(英)汤姆·摩尔/著 李倩/译未读·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3年4月
在专业到一定程度的电影迷的心目中,相比其他主题的电影,有关电影的电影总是具有更不可替代的价值,或许也更值得看;同样的,一个涉猎面足够深广的读书人,心中不管有多少至爱的书,总会给有关书的书留有特殊的位置;这类书,讲述的是书最擅长讲述的东西——它们自己的事。
打开《唯有书籍》,就知道这类书是永远念不厌的。大部分都是新鲜的故事,新鲜的表达:卡拉瓦乔的《圣杰罗姆在写作》,《海底两万里》里的藏书室,梵高画了一本翻开的祈祷书悼念父亲,以及作者自己的女儿参与举办的图书俱乐部……一切都那么有意思,都没有评价,没有结论,只有精准有趣的议论,例如,在说到英美的学校总以书来奖励那些好学生时,作者的评论让人莞尔:“学校在书上投入的资金和赋予书的声望,通常都远远超出书的教学用途。”
在谈到电子书和纸质书以及书的未来时,似乎不少观点似曾相识了,不过我还是乐于看作者揭示其中的矛盾:书本身就是推动新技术发展的最重要的动力,所以纸质书也该乐见自己培养的掘墓人,也该接受其占地方、不便检索等固有的缺点,在有了网络阅读的时代被无限放大。当然,本书书写中所有的趣味都是纸质书培养起来的,难以想象一个念电子书长大的人能写得出来。
No.6《1898年的夏日: 一个德国记者的中国观察》
(德)保罗·戈德曼/著 吴伟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年1月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热情,才能把一年间的异国见闻写到这样的程度:在上海,他写到南京路上的全上海唯一的糕点店,他们家的蛋糕金贵到用绿色罩布罩起来,既要防苍蝇,又要给蛋糕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在广州,他记录了街头牙医摊位上摆出的“一串串拔出来的牙齿”,闹了瘟疫后,棺材匠整天锯子吱嘎,槌子叮当,油漆的气味当街弥漫;在青岛,他见到一所破旧的寺庙,庙内的房间杂乱肮脏,令他想到“中国的宗教快要画上句号了吧!”
保罗·戈德曼并没有外交官常见的不自觉的矜持,他在书写对中国人物和风物的印象时,语言常常是很率性的,像个没什么城府的人。在写到芝罘时,戈德曼说“在平淡无奇而生活单调的中国,芝罘算是一个令人十分喜爱的地方”;在写到天津的欧洲城区时,他写了黄昏十分的一座尖尖的楼塔,瞬间觉得到了法兰克福这座“遥远的城市”了,“这可真是遥远,实在是太遥远了呀……”省略号令人遐想作者写作时的心情。
有时他的文笔也会露出峥嵘。在讲到天津古玩店里的泥塑时,他说,“中国人民波涛汹涌的生活痕迹,年复一年地被打到岸上,然后保存在遍布一条街的古玩店里,就像是欧洲一样。”根据他对古玩的描述,再现当年的景况是可行的,因为他写得实在很详细。相较这些,与李鸿章以及一些中国官员的来往访问的内容反倒显得不是太重要。
No.5《异史氏: 蒲松龄与中国文言小说》
(美)蔡九迪/著 任增强/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3年5月
这本三十年前的作品仍然不过时,作为对聊斋和蒲松龄的研究,我以为以第三章“癖好”最出色也最有趣。何为“癖”?“癖”和“痴”的差异在哪里?何为“异”?“异”“奇”“怪”又如何分别?在第四章“性别错位”中,谈“悍妇”和“女中丈夫”这两个精妙的意象,作者说,这是理解《聊斋》中性别界限的钥匙,前者是对厌恶女性这一见解的辩解和证实,后者的跨性别则被导入到某种社会的崇高理想之中。
No.4《道德愚人: 置身道德高地之外》
(德)汉斯·格奥尔格·穆勒/著 刘增光/译东方出版中心 2023年5月
我们常说某某人的话是“占领道德制高点”,意思是说此人滥用道德语言,使自己立于有德之地,居高临下抨击和否定别人,把别人放在道德天平上受谴责的那一端。但我们很少想到的问题是:道德有无可能不被滥用?
本书作者提出:不可能。只要观念里有“道德”二字,人就必然会举道德说事,一旦说事,就必然抢占制高点。他援引了在他眼里东西方的最高智慧——道家学说,在道家看来,道德是不需要的东西,因为“盗亦有道”,任何人想要做什么事,都可以标榜自己是有道德的,不管他是举世公认的贤人如曼德拉,还是制造了大屠杀的恶人如希特勒。
到这里,似乎又要落入相对主义论争的俗套了;但作者说得好:正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德,道德才是不需要的、琐碎无聊的东西,是一种纯粹的话语和修辞,在道德上争出是非纯属浪费时间,而道家尤其是庄子的“非道德”立场,即站到道德之外,才是正确的。基于此,他对康德、边沁那一向享有盛誉的伦理学都展开了批判。他的根据是,在如今这个大众传媒的时代,主张那些最高的普世伦理,只会促使人更加滥用道德话语。
No.3
《契诃夫手记》
(俄)安东·契诃夫/著 贾植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年10月
契诃夫的一生短暂而多产。他从20岁过后开始写小说,十年后的个人创作就颇有规模了。此外他还写戏剧,写大量的书信和日记,以及手札。他下笔非常快,只要杂志有需要,他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写出两三个小故事。到他1904年去世前,他写的短篇小说逐渐成为能读书认字的俄国人日常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这本《手记》里,包含了很多他没有用进小说里去的情节素材,很多突发的感触,很多短小的人世观察,三两句简单的话,就会让你内心震动。他写某人:“一结过婚,无论是政治、文学、社会,这一切对于他都没有以前那样有兴趣了;反之,关于他老婆和小孩的各种琐碎小事,却变成他的头等大事了。”他写某些女子,说她们“着迷的并不是艺术,而是围绕在艺术四周的那些人所发出来的喧嚣声音。”
贾植芳先生编译了这本书,1982年,当贾先生挺过了四次蹲监狱的大苦难后,这本书得到再版,他说,有契诃夫为伴,他“像一个人一样又活过来了”。今天读此书,依然可以体会契诃夫的文字,无论嬉笑怒骂,都含有的独此一家的治愈感。
No.2
《狐狸》
(荷)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著 刘伟/译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5月
南斯拉夫瓦解以后,残酷的内战爆发,乌格雷西奇遭到克罗地亚同胞的言语轰炸,被迫离开了这国家。才华依托于悲凉苦涩的心境找到了出口,她具有多方面的才华:评论的才华,回忆的才华,愤怒的才华,以及大胆地宣称“文学不再被需要”的才华。《狐狸》是一本英勇无畏的书,是一个人面向一切的战斗,这是个包括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了给予她荣誉、发给她邀请函、给她报销差旅费的文学产业。
No.1
《无尽的玩笑》
(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著 俞冰夏/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4月
要是早二十年出版,这本书必能获得它应得的热度,正如当年在美国出版时那样。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是一个超能的人,他扩大了“书”或“小说”的概念本身,打破了文体和叙事的类型边界,他也是一个慷慨的人,书中一页半文字的容量,是十个电影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这本厚逾一千页的书并不慢热。华莱士很快将我们带入一个网球学校的背景。哈尔,这个和作者一样叛逆的人物在语言的丛林中钻进钻出。对他来说,学校是一个“遭罪的共同体”,没有人快乐,所有人都在重复的一天天中折磨和毁灭自己。他打球,他休息,他思考,他聊天,一个个真人的生命填满了固定不变的日程。教育的荒谬,人的无意义的拼争,都在书中被剥露出来。
大量的对话卷起了都市景象的碎片,一重重的场面的展开,弥散出一种抑郁的气息,它来自周围人毫无新意的走动、谈话,来自越来越多的可以指出却无法改变的问题。哈尔智商像一摞积木,高高摞起在厌世的边缘。他和其他众多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感觉到的事情,在作家之笔的经营下,筑造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鲜的、可供神游的时空。
《无尽的玩笑》这个书名出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扔起一个骷髅头时,霍拉肖说这是国王的一个小丑,生前是个“无尽的玩笑的家伙”——意思是他是个以玩笑取悦国王的大师,同时自己在他人眼里也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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