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平/文
1919年赫尔曼·黑塞开始创作《悉达多》(又名《流浪者之歌》),并将前四章单独发表在一份期刊上。接下来的四章也很快完成,但却无法像先前一样继续顺利推进,直到1922年黑塞才完成这部著作并完整出版。这部小说的主题是个体对自我完成的追求。全书由长度大致相等的三部分构成,每部分又分为四个章节。前四章描述了悉达多为未来生活做准备的青少年岁月;中间四章专注于悉达多在掌握爱的艺术(与卡玛拉)和商业(与卡马斯瓦密)方面的体验;而后四章则聚焦于他晚年在河边的生活。
悉达多让人想起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意思是“达到目的的人”。二者虽有相似之处,但不应完全等同。黑塞笔下的悉达多虽不似出家之前的王子过着奢侈的生活,但父母所给予的关爱与引导给他日后的人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可以说他是在一个非常理想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但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并非他所追求的人生,他拒绝了父亲为他选择的道路。他先是跟随沙门在森林中苦修,试图清空自己与世界的所有联系,从而超越和克服外部现实,然后又从佛陀那里认识到自己没有足够的知识,认识到他要走的路比他意识到的要复杂得多。因此,他必须离开。
离开佛陀的悉达多学着纠正之前片面的生活。从前他尽力根除自我,现在却是刻意培养自我。他努力体验所能体验的一切。他遇到了与印度教爱神和欲望之神“卡玛”相关的人物卡玛拉。这个并非普通妓女的女子不仅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情人,而且还具有正直及其他优秀品质。悉达多在追求圆满的过程中必须体验到肉体生命的极限,而只有具备卡玛拉这种品质的女人才能成为他合格的导师与伴侣。不仅如此,因卡玛拉之死而显示出的情感强度表明,十一年的共同生活使悉达多在实践爱的方面取得了巨大进展。
情欲让悉达多领悟到爱的真谛,而商业则让他体会到物的虚妄。生意起初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只是获得卡玛拉之爱的一种手段。然而,许多年过去,悉达多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变化。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凌驾于商业活动之上。他开始像商人卡马斯瓦密那样全身心投入。他焦虑,他酗酒,他赌博。他眼看着内心的平静离他而去。他变得厌恶自己,厌恶世界。他又一次选择离开,离开那个片面的物质世界,一如之前离开片面的精神世界。他开始意识到,自然和精神这两个对立的世界各自都不足以使他完成自我。二者都必须加以充分的体验,从而最终实现灵与肉的交融与升华。
如果说卡玛拉和卡玛斯瓦密是悉达多通往圆满的必经之人,那么渡千万人至彼岸的船夫则是助他功成的关键因素。在他的身教下(佛陀是言传),悉达多学会了聆听河水。河水中有“喜悦与忧伤之声,善恶之声,悲哀与欢笑之声以及成千上万种音声……而所有的音声,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善与恶,悲伤与欢乐,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同一的世界,所有这一切共同交融成万物奔流不息的进程,所有这一切共同谱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当此时,佛陀即将涅槃,船夫走入林中,身相遍满光明。
悉达多仿若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的瞬间是神秘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而只能通过实修实证来获得。勉力言之,那个完成的瞬间,或成道的瞬间,照见五蕴皆空,领悟万物平等。而与我即众生、众生即我相应的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如一,表里不异,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进入永恒的过程。那样的永恒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来生,而是自我消融,化入宇宙万象时空;不是了无成长的重复,而是生命脉轮的升华。如此,当下就能得大解脱、大自在。悉达多最后的觉知状态中最重要的方面是爱。正如他告诉乔文达的那样,我们应该凭直觉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理性地去研究和解释这个世界。这恰如禅师所言:生命的奥秘在于爱与欢笑。
与悉达多以入世的方式终成正果形成对照的是,他的朋友乔文达用出世的途径却难得自在的修行。作为悉达多少年时代的朋友,乔文达穷其一生追求真理,却缺乏悉达多的天赋和敏感。他云游四方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追随者和授业弟子的角色。其间的区别在二人早年一起研习冥想时已有显露。一者例行公事,一者浑然忘我。多年以后,一直在教团中修行的乔文达遇到了证悟的悉达多,后者碰了一下前者的额头,奇迹发生了。乔文达也证悟了。他看到了永恒,看到了万物的深邃与宽广。
依靠直觉完成自我的悉达多却无意中遵循着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发展。作为一个孩子,他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并获得了后来大有用途的阅读和写作技能。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思考、等待和斋戒。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利用少时获得的自律和技能充分体验生活。不管是沉湎于名妓的温柔,还是受困于商人的物欲,抑或是沉溺赌场而难以自拔,都让他距离自我完成更进一步,即便是他企图自杀的人生低谷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其中的关键在于,每一个阶段的悉达多都是独立自主的,无论是年少时的潜心学习,成年后的赤足感受,还是年老时的静心灵修,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最终完成了自我。如此修炼历程在《红楼梦》中是这样表述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宗教色彩如此浓厚的一部小说,其中的象征自是意味深长。河流在《悉达多》中的重要性远超其他象征符号。作为一个古老的象征,河流是永恒与变化的矛盾结合。整体来看它似乎保持不变,但其中的每滴水又在不停变化,而其川流不息又暗示着人与人或人与自然的精神交流。小说开篇就提到悉达多是在一条河上长大,后来河流又不断出现在他生命的重要时刻,如,从离开乔文达后的梦中醒来时,他看到了那条象征新旧生活分界线的河流,而在穿过那条河的同时,他遇见了将其引入情欲世界的卡玛拉。
许多年后,他又回到了这条河。万念俱灰的他想要跳河自杀,“他往下沉,闭着眼睛,迎着死亡往下沉。突然,从他心灵中某个偏僻的角落,从他疲倦的一生的某个往昔,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一个词,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地将它喃喃地念了出来。它是所有婆罗门祈祷的开头和结尾都用的那个古字,那个神圣的“唵”,意思大致是“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瑕”。就在这一声“唵”传到悉达多耳畔的一刹那,他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认识到自己正在干蠢事。”
《悉达多》并不像黑塞的其他作品一样有很强的自传性,但黑塞的父亲与悉达多的父亲一样,都试图决定他们儿子的人生道路,也都遭到年轻的黑塞和他笔下人物的拒绝。这部自传色彩淡薄的小说,“他传”情节也不浓烈。人们很容易将《悉达多》看成是历史人物乔达摩的传记。二者确实有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如都离家出走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尽管悉达多后来在大约二十年的时间里放弃了这种生活,也都曾一度住在河边,练习静思与禅定。但这种松散的关联并不多见,它们只是《悉达多》众多创作的来源之一。其他源头还有佛教和中国哲学,尤其是印度教的《薄伽梵歌》。
黑塞来自宗教气息浓厚的家庭,他的外公和父亲都曾在印度传教。但这部作品绝不仅仅是东方宗教与哲学的体现。悉达多在追求自我完成的过程中,无疑更像浮士德的同类。这个西方理想的原型意味着不断追求无法达到的绝对。悉达多拒绝东方关于克服和超越现实的理念,而倾向于浮士德式的自我体验和自我实现。他的最终立场是二者之间的折中。他得到了浮士德从未得到的平静,却并非通过由空到空的超越外部现实来达到,而是以由色而空、由俗而道的途径获得。
纵观黑塞的全部作品,很少有作家能像他一样深入探索个体的精神困境,而我们从黑塞叛逆的一生中看到,也很少有人像他一样面临那么多的心灵危机。年少时,他以不断的逃学来反抗陈腐的教育制度和枯燥的宗教家庭,结束了父母对其继承神圣家业的指望。成年后,他逃离了弱肉强食的文明世界,在一座与世隔绝的荒村里生活了8年。在那里,他建造自己文学的摩天大楼。后来,他又逃离祖国,定居瑞士,从而逃离了义正辞严的世界大战。不仅如此,他还逃离了比他大9岁的钢琴演奏家妻子,然后又逃过了貌合神离的第二次婚姻,最后逃进了比他小18岁的艺术史学家情感的港湾。这颗不安的灵魂在那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31年。修行深厚如弘一法师,临终之际仍是“悲欣交集”,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的黑塞,是否也如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在瑞士世外桃源般的村庄里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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