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锋/文
一
马克洛尔是一位瞭望员,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属于大海的人”。这样一个文学形象意味着什么?一位哲学研究者为何会对马克洛尔感到兴趣?首先得坦白说,我是文学的圈外人,好在文学并不拒斥圈外人。常听圈内人自谦说,相比于哲学,文学的门槛要低一些。可这也意味着,文学的影响范围要大一些。与哲学的说理相比,文学给人带来的感动、文学对人的塑造更有“润物细无声”的特点。如果我们要切实反思人类的自我理解,因此就要重视文学。从哲学的角度,我个人对文学还有一个基本的看法。我把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看作生存实验。
我们知道科学家都做实验,我们人文学者(特别是哲学)显得寒酸窘迫,我们没有实验室。但其实哲学也需要实验。只不过,哲学上的实验往往是思想实验。大家知道的“电车难题”“缸中之脑”,这都属于思想实验。可哲学除了思想实验之外,还应该有一类实验,我称之为“生存实验”。因为哲学关注的问题看起来虚无缥缈,但其实和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理解,和我们对于生命的基本态度是息息相关的。
然而,我们每一个哲学研究者在今天都有个困境。我们基本上都是大学里面的学者,我们的生活其实相当单调,没有那么丰富的关于世界的经验。在学校里上课,跟学生交流,和同行开会,这就是我们的基本生活。遥想当年的周公和孔孟,这样的人会有怎样的见识啊?当年的柏拉图去过埃及,去过南意大利,到处兜了一圈。那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旅行,而是一种大冒险,是去见识迥然有别的生活方式。苏格拉底参加过战争,与政治人物过从甚密,甚至就处在雅典政治生活的中心地带。他们的生活都是很丰富的。而在今天,即便哲思者个人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好奇心,恐怕也深深陷入日常生活的制约和规范,不能自拔;受缚于重重的信息茧房、高高的专业壁垒,无以超脱。今天的生活总体上要单调得多。表面上很丰富,可生存的可能性空间狭小了很多。那该怎么办?
我们要转向文学,因为文学可谓一场场生存实验。
二
具体到《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来说,我关心作者穆蒂斯做了一个怎样的生存实验。他描绘了一种边缘的生活,那是怎样的边缘呢?我们生活里面都离不开两样东西,一个是生活的目标,另一个是生活的规则。而名为马克洛尔的这场生存实验,我以为,就是把这两方面都悬搁起来。如果我们把目标从生活的版图里拿掉;而更危险的恐怕是,如果把生活中的规则也拿掉,那么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们在读这本书之前,不妨在头脑里面想一下:如果我们这么做,那生活还过得下去吗?那会是前所未有的灾难,还是前所未有的解放?相应地,我想预先强调,《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小说群”;这个小说群描绘的也不止马克洛尔一个人,而是一个名为马克洛尔的世界。我们读这部书,就是在这个目标和规则都被悬搁的世界里面做这样一场生存实验。
生活里面,我们多少都有某些短期乃至一些长期目标,马克洛尔则拥抱一切偶然性。生活中我们会说,这是一颗炽热的灵魂,说这个人随性、潇洒,而这样的人往往能展现出一种强大的生命力。书中不光马克洛尔一个人是炽热的,这里面很多人,包括第一部和第二部里各有一个自杀的船长,都曾有过炽热的生命。可他们最终自杀了。自杀的船长也是这个世界里的一种形象,也是在偶然中漂泊的人,但是最终丧失了生命力,在他们和马克洛尔各有过一次深谈之后,主动地结束了生命。这同样是悬搁了目的的世界里可能有的场景。真正的冒险,乃是人的生命力会不会在这当中被耗尽,会不会失去燃烧生命的欲望?
这个世界悬搁了规则。和无目的性相比,无规则性在今天恐怕更有吸引力,因为当下生活里面的规则着实太多了。可规则难免令人生厌。问题在于,我们仿佛总是需要规则。如果没有规则,人与人如何交往呢?我们真能够生活在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中吗?首先得说,古代的礼法固然远为严苛,刑罚也要残酷得多,可现代人的规则其实要远为细密而刚硬。比如,当我说黄昏时分赴约,这很含混。但是当我们说17点赴约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背后是计时工具,可以具体到每一秒。也就是说,即便每一个社会都有规则,可规则还有个密度的问题,而我们当代人就生活在一个规则密度极高,极为刚硬的世界。这和当代社会的技术条件大有关系。
那么马克洛尔故事的发生地在哪里?它主要发生在各个港口和港口之间的公海领域,也发生在热带雨林,总之是在规则世界的边缘地带。在这个意义上,它对我们来说有某种重要意义,因为我们生活在一套过于坚硬的规则的内部。现代世界的规则甚至内含普遍性要求而否认一切外部,如果竟然还有一个外部,那么这个外部能是什么样的,对于我们的自我理解来说,这个时候就变得非常要紧。它被排除在我们的生活之外了,但它是一种生活的可能,一个可以想象也值得向往的自由的空间。
可没有规则该怎么办呢?没有规则会不会导致很多的冲突?我们对于没有规则的世界是不放心的。政治哲学里面有个著名的说法,即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或者所谓丛林法则,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个是我们心目中的没有规则的世界。可现代性的建立者们是否言过其实了?他们对自然状态的描绘透露出一种对理性化规则的强烈渴望,可这种渴望是否遮蔽了生活的另一个面相?他们是否用理智的想象虚构了一个思想的开端,从而模糊了生活的现实?
马克洛尔的世界却不把规则看得那么重,里面的各式人物不断地僭越凡庸规则。我们生活诚然需要规则,一方面是法律,另一方面是道德。一个悬搁了规则的世界,如何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可靠连接呢?马克洛尔的生存实验恰恰给我们活生生地展现了一种规则之外的连接方式,这就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基于气息上的感知而形成的个体性连接。小说里面的人物所形成的那种亲密关系,虽然局限于个体之间,可那种关系的强度远超我们基于契约和理性化计算所形成的信任。
试想,现实生活中我们是如何对另一个具体的人形成信任的?难道不正是靠着某种难以清晰言说的感知力或“嗅觉”吗?当规则替代了嗅觉,社会运转自然会变得更有效率,可我们恐怕过于相信规则,相信社会给我们的标签。这是个大学教授,那是个文学评论家,或者小说家……这都是些标签。所有这些标签是规则之下的人与人关系的建立。然而,当我们太过习惯于这样一个规则的世界,会不会导致我们对于人和人之间的那样一种个体性嗅觉的丧失?一开始我们可能只是不信任嗅觉,接着我们可能全然丧失这种嗅觉。规则基于理知,可真正的生活却从来离不开感知。
马克洛尔和他的朋友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大海一般的世界,海不只是航行的领域,其实也是他们生活的隐喻。海水有目标吗?海水有规则吗?从气象学家的角度讲,当然有一定的规则。可对于这些直接感知海水翻涌的瞭望员和船长来说,它在根本上是没有规则的,他们要随时去判断和应对情景的变化。那么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恐怕就要更多地基于感知力或“嗅觉”了。
比如说伊洛娜这个角色,就是一个嗅觉极好的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对一个人形成非常准确的判断。可她也因此在第二篇小说里,陷入了对一个叫拉丽萨的女孩的痴迷,最后因此丧命。无论拉丽萨这个角色意味着什么,这个故事,从小说情节的角度来讲,作者穆蒂斯写得不够充分。为什么她会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女性,一个在她手下工作的妓女产生这般痴迷和信任,以至于跟她形成一种命运性连接?这在小说里并没有交代清楚。可这符合小说里面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嗅觉,恰恰不能全然说清。马克洛尔的生存实验,能引发我们重新去思考嗅觉或感知力的重要。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除了那些规则性的连接,我们和一个真正有极亲密关系的人,难道不正是通过某种嗅觉、因为彼此的感知才建立深刻的联系?
爱的建立尤其如此。伊洛娜和马克洛尔、巴舒尔的三人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尤其耐人寻味。因为在没有目标、搁置规则之后,情爱关系的处理往往会变得更为棘手。马克洛尔在书中有很多的艳遇,可他和伊洛娜、巴舒尔的关系十分特别。他们之间建立了高度认同、极为信任的三角关系。不是通过任何的规则,而是仅仅通过三个人互相之间的确认感,建立了这种情感和生命的交融。在今天,我们恐怕是不会相信这种连接的。我们相信婚姻。但是婚姻真有那么牢固吗?并没有。况且,规则的建立会不会导致人性的懒惰呢?当然,社会需要婚姻制度。可我们不妨通过文学做这样一次生存实验,搁置规则之后,我们怎么去建立一个可靠的、有深度的、有信任感的、有共同存在感的亲密关系?这值得我们深思。毕竟,真正深入灵魂内部的关系往往与外部规则无关。而生存实验的意义就在于揭示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所掩盖的生存面相。
三
要理解马克洛尔的生存实验,我们还需要谈谈马克洛尔的生存情绪,或者谈谈一种可以用马克洛尔来命名的生存情绪。生存情绪在这部小说中其实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全书是由七部小说组成的小说群,其中第一部《阿尔米兰特之雪》以日记形式展开,这个叙述形式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像第二部那样,有那么强的故事性。第一部浸透着生存情绪。事实上,穆蒂斯原本就是一位诗人,马克洛尔最早也是他在诗歌当中提及的形象。读《阿尔米兰特之雪》,我们会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这是一位“诗人小说家”。
马克洛尔带着情人芙洛尔给的钱,下山从事他那根本就没谱的木材生意。他的出离毋宁是在等待或寻找那个恍悟的时刻,“一切将我带到雨林的事之所以发生,都是为了在此刻让我发现,我真正的居所在那里,在上方。”可当他回到山上,那个名为“阿尔米兰特之雪”的休息站已然破败,人去楼空,芙洛尔不见踪影。整部小说从构想概括来看,就是一首抒情诗。而小说的主体是马克洛尔在航行期间写下的日记,日记只是些零散的纪事,他的纪事同样处处浸透着生存情绪。比如,有关下山,他说:“山上很冷,雪不断地下,仿佛列队的悔罪者穿行在低矮而茂密的灌木丛间,让我迫切地想将自己埋入低地平原炽热的天气里。”有关同船航行的斯拉夫人,他如是下笔:“从他的眼里,有时会探出倦怠的暗影和悲伤的疯癫。”有关马克洛尔自己,船长说:“他(即上校)也在您身上看到了那种不死的特质,所以陷入了茫然,茫然到彻底改变了性格。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裂缝。以前,我以为他是刀枪不入的。”这都是诗歌的语言。哪怕在故事性更强的部分,穆蒂斯的笔调也常浸透着诗性。比如,谈起拉丽萨和伊洛娜的相像,他说:“同样修长的双腿里蕴藏着某种具有弹性的力量和某种不可战胜的青春气息。”这部小说的好看,一大部分就在这样诗性的措辞,在这些浸染着生存情绪的细节中。
如果说这场名为马克洛尔的生存实验必定也会有些实验结果的话,那么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同名为马克洛尔的生存情绪之中。这种生存情绪却难以概括。这当然是文学的特点,好的文学难以被概括,读者只能在往复玩味之中略做些谈论。首先尤为值得一谈的是,马克洛尔身上不无矛盾之处。前面讲到马克洛尔是炽热的,他在原则上是个拥抱一切偶然性的人,这是他的生存原则。可在事实上,他经常落入低谷,落入那种毫无情绪的情绪状态,一种无聊、迷茫,甚至带着绝望。这种情绪弥漫全书,并且同样在第一部体现得最为充分。
其次,当我们谈到炽热,千万不要以为马克洛尔在对抗任何规则。不,他没有对抗,他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者,他没有试图去推翻任何东西。这也是穆蒂斯笔下的马克洛尔和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区别,查拉图斯特拉的下山是昂扬的,而马克洛尔的下山是忧郁乃至沉重的。他没有携带拯救的福音。他只是选择了一个不受规则约束、没有目标设定的生活方式。他往往是在被动冒险,而非主动变革。所以他的炽热又包含着根本上的被动性,和无可避免的起伏。他是个逐浪的人。马克洛尔本身也是一个诗性的喻像,是一朵“浪”。这种名为马克洛尔的生存情绪也是“浪”的情绪。当然,小说展现的是群浪,浪和浪之间还略有差异。比如巴舒尔比马克洛尔更勇敢地游走于规则的缝隙,可他仍有目标,他想拥有一艘自己的船。伊洛娜没有目标,也不顾规则,可她比马克洛尔更有行动力,更为主动也更为笃定。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个小说群正是一副“群英逐浪图”。只不过这里的英雄与民族大业、人类前途一概无关,他们是生存实验和生存情绪上的英雄。以俗世眼光来看,毋宁是一个平凡而边缘的失败者群体。要不是穆蒂斯为之作传,他们恐怕进入不了我们的视野。而这是文学在史学之外的史诗功能。
再次,我们观看“群英逐浪图”往往留心浪花的自由,实则浪花也在经历磨难。书名中的tribulaciones(厄运)源于拉丁文tribulare,原有“磨难”之义。而其中最大的磨难,恐怕仍是无目标预设的生命在意义感上的不安。或者说,一种虚无感的磨难。哪怕年轻时有浪迹天涯的壮举,可只要没有殒命于大海,是否就难逃不得安顿的磨难?小说群的最后一部题为《海陆三部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又题为《贾米尔》。贾米尔是马克洛尔的挚友阿卜杜尔·巴舒尔的孩子。巴舒尔离世之后,马克洛尔受巴舒尔遗孀所托,充当了一年左右的监护人。这篇《贾米尔》和《阿尔米兰特之雪》首尾呼应,是全书故事性较弱而生存情绪最为集中的部分。马克洛尔这朵浪最后上岸了,从逐浪变为观浪,瞭望员最终在岸上寻得了某种救赎:“他长达一年的陪伴对我来说有种救赎的意味,即使没有把我变成另一个人,至少也让我成为一个隐忍的观者,默默观看我们与黑暗的斗争,它唯一尊严的来源是,努力保守我们曾是的那个孩子。”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瞥见作者穆蒂斯暮年的身影。《贾米尔》的标题下面有一句献词,“给我的孙子尼古拉斯”;还有一句题词,“一无所有时,除了童年,还有别的什么呢?”不得不说,小说群的开端虽沉郁却充溢幻境,小说群的结尾则暮气沉沉,一辈浪花终将老去。当然,新的一代又在崛起。暮气之中又藏着曙光。
总结来说,《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是诗人小说的典范之作。它在魔幻现实主义之外,为拉美文学开辟了一个新方向,也为世界文学增添了一个新形象,建造了一个新世界。诗人穆蒂斯通过小说群所构造的这个自足的世界,以瞭望员马克洛尔来命名,仿佛是重申了小说的诗性本质。从哲学的角度来看,马克洛尔也是一场生存实验,一种离我们并不遥远的生存情绪。我们未必赞同这种生命态度,也无需欣赏沿途的所有风景,可是当下世界这些被绩效度量、被规则压抑的生命难道不正需要一个港口、一片浪花?即便我们的生命体验中没有马克洛尔的位置,我们的生命想象难道不正有一部分可以以马克洛尔来命名?阅读《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也是一个让我们的这部分生命想象获得命名的过程。
(作者系同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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