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模式”:技术控制论与时间危机

俞耕耘2022-07-05 23:51

俞耕耘/文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描述了古典时代如何训练生产出驯顺的身体。在边沁全景敞视主义的模型框架下,延伸出了现代监控社会的图景描绘。在其背后,蕴藏着视觉经验的决定作用——凝视作为规训的持久目光,参与到不间断的生命控制中。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延续深化了这种逻辑。他考虑了如今技术与消费,对人潜在提出了无眠状态的系统性要求。人类睡眠,正成为身体治理中最后一块“孤岛”。资本渗透、改造和摧毁睡眠的欲望非常强烈,它试图将人类卷入无停歇的运转。

“无处不在的24/7环境正是差异被磨平的条件,但是24/7不能仅仅被理解成同质的、没有变化的时间,而应被理解为被废弃、抛弃的历时性。”它催生了现代性时间——缺乏根基,同时又高度匿名化。它是没有主体、没有身份的时间。在其中,我们无法找寻诸如传统、影响、认同这类词汇的实际内涵。黑夜与睡眠,作为界限与标记,意味着区分、间隔与周期。这种时间感知建立于差异、变化与历时性之上。剥夺睡眠,也象征取消时间感知,意味对历史的摧毁或逃遁。

剥夺睡眠,曾是一种摧毁感官与意识的残酷技术,广泛应用于虐囚拷问。如果将其理解为隐喻,即是“白夜”——没有暗夜与阴影,就意味强光的眩惑,等同于失明。这种摧毁足以和死亡类比。清醒的技术控制,指向对活人的永久治理,摧毁睡眠就像一个阶段性目标。从睡眠与清醒的关系中,我们发现赖以生存的界限感在消亡——如私人与公共,工作与休闲。那种认为能够自我控制的想法,将是一种幻觉;认为技术只是中性工具的想法,也是肤浅的乐观。

私人生活无时无刻不被技术系统改造、渗透,挤压并暴露。“我们每个人都被强制进行整齐划一的自我管控,无处可逃。选择和自治的幻觉正是自动管控的全球系统的根基所在。”如何理解这种幻觉?它首先建立于视觉经验,观看行为之上。人们看似是观察的主体,其实却成为被分析、抓取、转换成数据信息的新客体。“大多数图像的生产和流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耗费在自我管理和自我控制上的时间”。图像信息不间断地侵占视觉,无论工作,还是休闲,都被读取观看活动,无差别地占用了。

这与“24/7模式”终结睡眠,又有共通之处,它们都要求永不闭眼的凝视。人类的自然身体,并不能适应社会系统装置的这种要求。技术升级,本质在于重新塑造新的主体,它将人自动嵌合于外部系统中。换言之,以前人类是在习得各种“仿生学”,如今则要更多模仿“系统的运行”。无论感官,还是意识,都要高度同化,自动兼容于各类控制系统。“任何显而易见的技术创新本质上也让人越来越适应乃至依赖24/7的程序;同时,创造出更多的连接点,把人应用于新的控制系统和项目中。”

通过提高兼容性,创造更多的“人-机交互体”,才能最大限度消除人对控制系统的排异反应。从而,异见可以被天然弱化。甚至,“24/7模式”越来越被人们视为一种理应接受,自然合理的历史境遇。就像996加班,虽然不合法,但职员却习以为常。技术无所不在的强制性,决定了消费的持续性,这才是内卷的本质。永不停歇的替代淘汰,会逼迫出一种求生式、应激性的自我改造与协同。技术产品不仅提供设备、服务和功能,反之也具备支配和控制使用者的现实模板。

作者用“技术消费”来描述这种效应:永无终结的扩张。它是对睡眠状态的最大否定。技术变革始终对应着替代与淘汰。深层看,技术消费有终结睡眠的内在需求。睡眠对于资本主义的效率、消费和技术控制来说,是最大的自然阻碍。技术迫切需要研究“如何消除反应和思考所无端耗费的时间。这就是当下技术进步的形式——对时间和经验无情的捕获和控制。”这正如韦伯分析资本主义的效率观,会把时间预期收益的落空,也纳入到实际损失里。“从系统的层面上看,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空档或间歇。”新技术加速更迭,可以系统化抹除历史时间,集体记忆。因为,信息同步与即时获取,可以迅速将历史信息废弃。这让我们生活于一个虚幻的此刻。作者试图说明,终结睡眠,在效应上可类比于抹除历史;它始终保持单极的清醒状态,不再交替,恒定运行。睡眠成为了符号,隐喻一切以静止或变化缓慢为特征的现象,归于没有价值、丧失欲求的活动(需要不做或少做此类活动)。从而,生机与清醒,死亡与沉睡,轻易就产生了某种转喻。

在克拉里看来,存在一种“内在视觉”,对睡眠与清醒进行化约。这表现为记忆和幻想糅合 (记忆中现实贫乏模糊,幻想中内心生活丰富)。意识的空间被重新塑造,它并非属于未来的乌托邦时刻,“而正发生在记忆和当下的交叠之中,在睡眠与清醒、梦境与生活间的不可分离之中,在苏醒所预示着的生命的梦中。”这也是如今赛博朋克迷恋的题材:记忆与梦境的混合、编辑。

它颠覆了原有的知识传统:睡眠的产物——梦(作为潜意识表象)变为能够客体化的实体,轻易被物化。这是“对不可能之物和真实的领悟,这种真实处于生命/死亡或醒来/做梦的二元对立之外。”如果说弗洛伊德主义只是分析梦境,未来技术则试图对梦进行提取拷贝,重新置入。事实上,马斯克这类人脑芯片狂想者们,一直想干的就是心脑意识数据化,企图抛弃肉身,移置机器,实现永生。这种技术控制论的荒谬,为外部权力干预、控制睡眠提供了支撑。芯片参与梦与记忆,就意味无眠状态与无休止监视。

如今,睡眠终结的内涵已发生深刻转变。它不再是字面意义上,工业时代对睡眠时长的剥夺;而是变为一整套操纵、监视睡眠的技术。换言之,睡眠虽然始终存在,但其代表的私人性、隐秘意义将被彻底取消。它试图瓦解人类最后防线——意识的个体性,自我区别于他人的本质。作者预感一种伦理危机,虽然技术实现看上去遥不可及,但它已经引导并塑造了大众对未来的想象。这种铺垫才是危险的,它会弥漫成人类的集体幻觉。

电影《盗梦笔记》就建立在梦是产品的逻辑之上。梦是可以使用、控制的媒介内容。它揭示晚期资本主义依旧延续的“生产性”这一核心,只不过生产的内容更为抽象,包含了心智精神。交互-循环,万物并联将成为第一性思维。这种模式下,物质与意识不再是决定/被决定,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而是意识即物质。大批科幻小说迷恋对人类意识进行外接,无损转化,批量生产副本。“新型的交互或循环,人类的心智或神经系统有效地与外部的系统操作和流动衔接在一起。”

“把人的神经与全球网络联结起来的观念,是在粉饰高强度的敞开的状态,不论是向图像流、信息流还是编码流敞开。输入/输出模型的强行植入带来的后果之一是,内在经验和通信网络的内容被同质化,精神生活无限的不确定性被简化成数码程序也不被认为有什么问题。”在我看来,克拉里的描述切中一个危险趋势,即不断迎合“24/7模式”的核心需求:加速与敞开。从这一角度看,睡眠恰好是它的反面,不止意味某种静态,还象征了关闭与拒绝。

睡眠暂时关闭自我意识与外部技术系统的关联 (就像物理层面予以断网)。技术消费和“24/7模式”的天然联姻,势必对睡眠抱有不满。全球资本主义和新型技术文化,将致力于对私人生活重新改造,睡眠将是最典型介入领域。“互联网和数字通信已经变成一个利润引擎,越来越多的个体和社会生活的领域都被无情地金融化和商品化了”。我们发现,虚拟身份,电子身份对于自然人的延伸。账号实现了分身的持续“在线”,永远无眠。它可以累积、转化为经济利益,诸如各类积分或虚拟币。

《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阐述了一种根本矛盾,以及遮蔽矛盾的无数幻象和虚假安慰。正如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分析的“实践惰性”,体制性的日常世界依赖人们反复积累的消极行动构成,很难察觉。“它起着集体错觉的作用,把个人体验到的孤独感和无力感转化成貌似自然的或必然的。”而真实的生命无法同24/7资本主义的要求共存适配。从另一个维度看,24/7式的资本主义也无法与社会行为相协调,因为它指向单向度的持续扩张。而社会行为理应包含交替切换模式。“比如分享、利益互惠和合作。这些交换形式的基础是‘轮流’。”

睡眠,理应被视为对危机的抵抗和克服,对冲突的迟滞与抽离。尽管这种抵抗是象征意义上的。然而,克拉里依旧指出它的生存论价值。“睡眠依然是我们生命中等待和停顿的复现。它确证了延期的必要性,推迟恢复或重启所有被延期的事物。睡眠是从醒时牵绊我们的纷繁思绪‘持续的连续性’中获得的一次豁免,一次释放。”它也包含对醒来的期待,重新联结未来的可能。可以说,从白日世界退场,暂时缺席,是为了消化、代谢日常生存的焦虑。这就是以退为进的功能。

“睡眠介乎社会和自然之间,确保了一个有着阶段性和周期性模式的世界的存在,后者对生命来说至关重要,也是与资本主义不相容的”。换言之,能够脱离系统,设备与模式,进入无用状态,是自然人生存的需要。在我看来,终结睡眠的实质就是“超人类主义”对于自然人的僭越,是技术扩张对人的限度的废弃。它敌视人们通过睡眠恢复精力的实践惰性。24/7式的资本主义无法实现一种“自限”。它所捍卫的只是并无尽头的幻象:萦绕着机械式的积累,货币化与物化的诅咒,生产关于后人类世代的未来,也许根本不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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