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宇/文 货币的演变就是一部宏大而影响深远的国际体系进化史,从货币读懂未来世界格局意义重大。国际货币体系的逻辑是什么?或者说国际货币体系所反映的到底是什么?很多的国际关系学者、经济学家和政策研究者都在探究其中的奥秘。在国际政治经济格局悄然发生变化,特别是地缘政治局势动荡不安的时期,有关货币国际化的新趋势和新变化受到更多关注。但是,现实的国际货币体系是否如一些学者宣称的,意味着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3.0到来了呢?货币背后的权力,以及权力如何影响货币,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国际货币体系的国家实力
无论是传统的银本位制和金本位制,抑或是现代的国际货币体系(纸币发行+国家信用背书),最根本的仍是国家实力。当代著名国际政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RobertGilpin)就在其代表作《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阐明了国际货币问题的本质,他认为在现代世界,支配着国际货币体系的准则和惯例,对各国权力的分配以及这些国家内各个集团利益的分配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认为,货币问题本身已经不再是中立的,而且货币的稳定和货币体系的有效运行使得国内经济自主与国际经济稳定之间产生了冲突。国家实力在货币国际化、外汇市场、支付结算领域和汇率制度等将产生多方面的影响。
无独有偶,加利福利亚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本杰明·J.科恩(BenjaminJ.Co-hen)在其专著《货币强权:从货币读懂未来世界格局》中提出,货币的国际化本身是激烈竞争的产物,而货币国际化必然与国家的实力密切相关。作者的另一本专著《货币和靠前政治经济学的未来》也有详细讨论。《货币强权》这本书的视角与罗伯特·吉尔平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展现了更具独特的分析,除了对货币与权力的确切关系作了具体论述外,科恩教授还强调了国际性货币可能具有的各种功能角色的重要性,并讨论了当前几种代表性国际货币的竞争局面。在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BrettonWoodssystem)瓦解后的四十余年时间里,国际货币体系仍在维持着传统的运行逻辑,美元仍具备主导竞争优势,并依托跨国公司、对外投资和国际金融市场以及各类国际金融基础设施、国际规则等构建起了强大的网络,这就使得金融制裁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和效力。
科恩教授认为,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美元仍将继续保持全球货币的领导地位。货币的实力来源、构成以及权力结构、影响作用等具有很强的逻辑性,科恩教授的分析抓住了货币实力这一本质。科恩教授认为,国际关系领域将影响力和自主权称作对外维度和对内维度,影响力与自主权是相互的,并作为权力的两个组成部分,在有关货币事务的情境下,实力与自主权相关。货币实力具有双重属性,通过延迟能力(旨在避免持续性调整成本)和转移能力(旨在避免过渡性调整成本)两施展影响,而最重要的在于一国的相对开放程度和国民经济适应性,而延迟能力主要包括自有储备金和外部借款能力。因此,从货币到权力、再从权力到货币的循环发展直接体现了国际货币体系变化的逻辑。
国际货币的职能和选择
从货币到实力,再到实力到货币的演变是一个相互作用的结果,这就决定了国际货币体系变迁的复杂性,而一国货币的国际化并非主观性,而是要依赖于国际货币演变的客观规律,货币实力在其中发挥着主要作用。科恩教授提出的货币实力指的就是从货币的跨国使用到本国政府地缘政治能力的具体因果路径,货币国际化中的显著功能主要集中于金融市场、贸易以及中央银行储备三个领域。但是,国际货币也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增强也可以削弱某些能力。1960年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在《黄金与美元危机:自由兑换的未来》就指出了美元所面临的“特里芬难题(TriffinDilemma)”,美国长期维持国际的结算和储备货币地位,就导致了美元流出,而维持美元币值稳定又需要保持国际收支长期顺差,但事实上美国长期维持逆差格局。
科恩教授在导言中从历史视角回顾了货币国际化的具有明显的等级色彩,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就是历史上每一种伟大货币的发行者同时也是强大的国家,在全球政治博弈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科恩教授在本书第一章概述了国际货币的基本概念。首先,本书将国际货币的三种基本职能(交易媒介、计价单位、加之储藏)以私人和官方两个层面作了分析,因而国际货币具备了六种职能。其次,本书提出,国际市场和投资者使用货币主要基于三点:其一是初始期国际社会对该货币的未来价值抱有信心,其二是该货币具备高度流动性且能够对资产价值进行合理的预期,其三是该货币必须能够支撑起广泛的交易网络。
传统观点认为的货币国际化一定会提高该国货币发行国的实力,这种观点并未经过严肃和系统的验证。实践表明,一国货币的国际化需要具备一些职能,并在国际贸易、金融市场和汇率等方面扮演重要角色,由于“特里芬难题”的存在,货币发行国需要承担一些责任,例如国际收支平衡的调整、汇率制度以及其他金融开放条件等。显然,并非所有的国家都具备这些充分必要条件,而且很可能因为承担国际货币职能而损害本国经济。科恩教授从私人层面的外汇交易、贸易计价与结算以及金融市场等分析认为,货币的投资功能对国力的影响是模糊的,随着流动性债务的积累,短期内的收益可能最终在长期内发生逆转。而从官方层面的汇率锚、干预货币和储备货币三个领域来看,货币国际化所呈现的最突出的作用就是提高了国际货币发行国政府直接发挥杠杆作用的能力,而投资与贸易功能的重要性则具有部分作用。
国际货币体系的变化与不变
尽管各界对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颇有研究兴趣,并提出了诸多的实证分析框架,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美元仍在后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继续扮演重要角色,并随着全球化和跨国公司以及第三次、第四次科技革命的兴起而发挥着更具独特的作用,这在近年来的贸易与金融制裁升级中可见一斑。科恩教授认为,货币与国家实力的关系要比传统观点的思维要复杂得多,而货币国际化的后果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从德国马克、日元以及欧元的发展历程可以得到验证。
本书在第五章将实力与货币的因果关系进行了倒转,将国家实力作为自变量而非因变量分析货币国际化的内在运行逻辑。德国马克、日元以及欧元的国际化进程中除了具备必要的四大要素,即经济规模、金融发展水平、对外政策关系以及军事影响力外,还受到惯性、实施成本、国内政治因素和互换性问题等影响,这些因素的组合可能会限制货币国际化。
德国马克的崛起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自“二战”后德国经济快速崛起,1960年代开启国际化进程,1970年代成为广泛使用的国际货币,1989年德国马克的货币交易占比达27%,1992年全球贸易中德国马克的计价份额升至15.3%。同时,欧洲一体化强化了德国的区域性,低通胀和金融稳定性使得德国马克广受欢迎。但由于当时西德的市场规模受限,1980年代德国政府对德国马克的国际化进行了部分限制,加之美元的国际使用惯性,使得德国马克最终限于欧洲地区。而日元也与其有着相似的命运。但区别在于,日本经济在1990年代陷入“经济泡沫化”困境,经济停滞和衰退以及通胀高企等,加之日元贸易中的独特模式限制了日元的进一步国际化。欧元的国际化主要受限于内部治理和安全问题,欧盟本身缺乏军事保护能力,欧洲经济的衰退也使得欧元国际会所受挫。
从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货币国际化背后不仅涉及到国家实力,而且在于货币国际化的公共政策、金融开放、经济规模和贸易结算等,德国马克、日元以及欧元本身具备国际化的基础条件,事实上也成为了重要的国际货币,但由于内部各种条件的约束,加之这些货币本身的局限性,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存在一定的缺陷,最终仍然无法取代美元的主导地位。但是,如科恩教授所言,当今世界的货币竞争格局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美元的支配地位并未衰减,在某些层面或许还在加强,而未来多极化的局面可能会到来,但正如本书从货币权力出发的研究所表明的,各种货币之间的力量平衡不大可能在短期内发生剧烈转变。
国际货币体系出现的新浪潮
罗伯特·吉尔平曾经就国际货币问题单独列出一章,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当许多国家在高度相互依存的世界上执行独立的经济政策,而不协调它们的客观经济政策时,这些政策就会彼此冲突。他进一步提出,有没有办法使各个经济权力中心之间的合作和政策协调取代霸主领导,这个问题至今未曾找到答案。而如科恩教授所绘出的货币金字塔一样,世界货币的等级制特征清晰地展示;了货币竞争的格局,而货币国际化的长期性和曲折性将是主要趋势。
目前,我们看到了世界秩序的变迁在加快,而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也十分剧烈,国际货币体系面临挑战。由于历史背景原因,罗伯特·吉尔平和本杰明·J.科恩等学者无法关注到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新特征和新趋势,即“去中心化”货币的泛滥和“去美元化”浪潮的出现。“去中心化”浪潮下推出的虚拟货币或者说加密货币正在广泛兴起,并逐渐被机构投资者所接纳,但虚拟货币的大量出现无疑构成了国际货币体系的威胁,包括对金融稳定性的冲击。
同时,由于金融制裁升级以及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思潮涌现,美国所依赖的“软实力”——贸易与金融制裁工具的滥用使得美元这一国际主导货币的信誉受到挑战,而美国长期依赖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和债务型经济模式更加剧了美元的危机,这种危机演变成为了“去美元化”的浪潮,在能源、粮食以及其他商品交易种的非美元交易未来可能大幅增加,而美元作为外汇储备的功能也可能因为地缘政治原因、国际金融市场动荡等削弱。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仍然没有特别突出的国际货币能够在短期内取代美元的地位,特别是在美元不仅作为国际货币,而是作为国家权力的象征而存在。任何一种国际货币要获得广泛使用和接纳,需要构建起严密和拥有广泛影响力的金融基础设施和金融市场交易机制,以及深度嵌入到复杂的期货、外汇、贵金属、国际大宗商品等领域。
数字货币的发展对传统国际货币体系构成了新的威胁。虚拟货币领域充分利用区块链等技术谋求“去中心化”,但失去主权信用背书以及可能存在的技术安全漏洞,使得虚拟货币的前景不明。国际清算银行(BIS)网站发布调查报告《即将到来:央行数字货币调查的后续》调研发现,全球中央银行正在对数字货币广泛开展研究,且新兴市场经济体在这一方面表现出更强的动机,正从概念研究转向实践开发;代表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央行表示或将在未来几年内发行首批央行数字货币(CBDC)。值得关注的是,美联储和欧洲中央银行并未对虚拟货币的发展熟视无睹,而是加快探索金融监管创新,并在中央银行数字货币(CBDC)加快了进度,以巩固自身的国际货币地位。
国际货币体系出现的新浪潮印证了《货币强权》一书提出的观点,即国际性货币具有明显的生命周期特征。关键的问题在于,生命周期的转折点何时出现。什么时候良性循环结束、恶性循环开始呢?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货币崛起的良性循环迟早会被货币衰亡而没落的恶性循环所取代。由此可见,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3.0在当前乃至今后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中仍充满曲折和挑战,伴随着“去美元化”浪潮和主权数字货币与虚拟货币竞争同步的大历史周期中,国际货币体系的变革将经历缓慢而长期的演变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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