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
伦敦有一些沉寂的地铁站,因为不大用所以被长期废弃。有想法的商人希望修复这些地铁站成为旅游景点,穿越回维多利亚时代,或者重现二战时地下防空设施的体验,当然在寸土寸金的伦敦,废弃站址地上地下建筑也可以用来招商引资。2015年,一位有想法的商人募资了2500万英镑,追着当时还是伦敦市长的约翰逊(现任首相),希望他能够批准改造项目。
地铁是伦敦市长为数不多实际分管的领域,约翰逊对这个改造项目也很看重,要求幕僚鼎力支持。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乌克兰寡头菲尔塔什(DmitryFirtash)的豪宅就在希望改造的这座废弃地铁站边上,他可不希望地铁站改造成的餐厅或者咖啡馆熙熙攘攘,打扰了自己的安宁,甚至窥探自己的行踪。大笔一挥,菲尔塔什出价五千万英镑买下了地铁站,扼杀了地铁站更新的想法。
菲尔塔什是什么来头?他在伦敦上流圈子里混得很不错,组织乌克兰海外商会,向牛津和剑桥大学捐赠巨款,设立乌克兰语言和乌克兰研究教席,出手购买豪宅更是一掷千金。如果追踪他的第一桶金,不难发现,他控制了俄国经由乌克兰天然气管道输送到欧洲的俄罗斯乌克兰能源公司(RUE)49%的股权(俄国国有天然气公司俄气拥有51%控股权),年纪轻轻不到四十就依靠转手俄罗斯天然气赚取的快钱成为亿万富翁,也是在俄罗斯和乌克兰都人脉丰富的寡头。
戏剧性的是,这位乌克兰寡头在收购地铁站两周之后,在维也纳出差时被捕,因为美国人对他洗钱行为开启了调查,希望奥地利政府引渡他去美国受审。英国和美国对待寡头的态度截然不同。美国作为冷战和后冷战全球秩序的构建者和主导者,有意愿和能力打击全球范围内的洗钱和贪腐行为。英国则完全不同。它已经沦为全球化的搭便车者和吃老本的受益者。在它眼里,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谁有钱,谁就可以享受英式的财富管理服务,解决问题(涵盖洗钱)、节约税负、藏匿资产、甚至为进入欧美上流社会铺路。
奥利弗·布洛(OliverBullough)在新书《世界的管家》(ButlertotheWorld :How Britain Helps theWorld'sWorstPeopleLaunderMoney,CommitCrimes,andGetAwaywithAnything)中对英国利用大英帝国的余荫逐利的虚伪给予了不遗余力的揭露。通过布洛的观察,我们不难看到全球化暗黑的另一面:资本是全球化的宠儿,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很少会有人过问资金的出处,反而争相为资本一路绿灯提供服务,而英国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帝国的历史、优雅的做派、礼节与教养,林林总总都变成了英国对外展示的装饰和幕布。被美国取代了全球霸主地位之后,英国需要找到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一种通过“成就他人而成就自己”的商业模式。它对未来如何塑造世界不再有兴趣,180度大转弯之后,英国变成了全球财富的“英式管家”,有钱就能够驱使。
英国成为全球管家,不仅因为英国的法律体系可以为富人提供一系列的保障,也因为大英帝国打造的全球金融体系为资金的全球融通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设施,更因为大英帝国许多偏僻的属地在“自治”的幌子下,成为举世瞩目的壳公司注册地和避税天堂。
当然,《世界的管家》的出版也非常及时,为我们理解正在进行的俄乌冲突提供了一个更具体的语境,也为我们理解全球化提供了更丰富的背景。伦敦的房地产为什么成为俄罗斯和乌克兰寡头安放资产的首选地,甚至有了“伦敦格勒”的绰号?伦敦金融城为什么能给寡头们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享受奢靡生活?石油和天然气这两样全球最重要的大宗商品(俄国分别是全球第二大和第一大出口国)又为什么能如此通行无阻地制造俄国和乌克兰的寡头?西方对俄国的制裁是否真能深刻去改变全球化为各路资金提供保护伞的现状?
如果聚焦英国,也不难发现英式管家的全球服务是大英帝国崩溃之后英国制造的怪胎:金融服务的“旧瓶装新酒”,勇于逐利,不问是非;离岸金融市场作为“薛定谔的猫”,满足了客户鱼和熊掌得兼的需求,却侵害了全球公共财产;金融创新的“劣币驱逐良币”,也让我们见识了全球竞争零和游戏的另一面。
当然,《世界的管家》也算是一本极端贴近现实的《丑陋的英国人》。布洛希望推动的改变,恰好契合正在发生的对冷战后三十年的系统性反思。
伦敦金融城的“旧瓶新酒”
金融全球化面临三难问题,在固定汇率、资金自由流动和国家货币政策自主三方面,只能选择控制两方面。而这三方面背后其实代表了三类利益:制造商和贸易商喜欢固定汇率,因为这减少了全球贸易的不确定性;银行家喜欢资金自由跨境流动,银行的商业模式归根结底就是在资金丰沛的存款人和缺钱的用户之间调剂头寸,从中赚取费用;政客则喜欢国家货币政策自主,这样他们才能应对选民的需求投其所好。
英国战后的经历显示,伦敦金融城的银行家更具话语权。面临帝国分崩离析,英镑所支撑的全球金融体系的瓦解,怎么应对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直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银行米德兰银行(Midland)跟莫斯科在伦敦的办事处MoscwoNarody(这家苏联机构负责打理苏联在海外的美元资产,放在伦敦也是为了担心局势紧张的时候资金被美国冻结)达成了一笔交易,米德兰银行以高于美联储设定储蓄率很多的利率揽储,开启了欧洲美元市场,即离岸美元市场。
创建离岸美元市场凸显了英国人的精明和务实。大英帝国打造和支撑的全球金融体系,有硬件和软件两部分组成。硬件是管道,即银行之间的交易网络,以及相应的关系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的关系网,即使大英帝国衰落了,仍然令英国银行驾轻就熟。软件则是银行网络中流通的英镑。经历了大战冲击之后,英国想要维持英镑的体面——维持1971年金本位破败之前的固定汇率制度,同时又能让政府有货币政策的空间——只能限制英镑的流动,这显然不符合金融城银行家的利益。
欧洲美元旧瓶装新酒的创新之所以能帮助伦敦东山再起,迎来全球金融市场的第二春,恰恰因为不再纠结于英镑之后,在大英帝国铺设的金融管道中注入美元,而且离岸美元又不再需要遵循美国监管的要求——一开始是对贷款利率上限的要求——一方面推动金融家最喜欢的资金全球流动,另一方面也能帮他们挣得更丰厚的收入,何乐而不为?
欧洲美元市场的火爆,引来各路银行参与,欧洲和美国的银行趋之若鹜,虽然米德兰银行早已归入历史,但它创造的离岸市场却风靡全球,因为这种“资金无国界”的市场,最符合全球化富豪的利益,而且推动了一波又一波金融创新和去监管,助力资本更好地赚钱,为资本逐利不断减少阻力。
欧洲美元市场的核心是吃老本,如何利用大英帝国立起来的一套规则和体系牟利。伦敦金融城的银行家们一旦想清楚这一点,自然思路大开:英镑是否还能持续成为全球货币的面子不重要,英镑打下的全球金融管道还能流淌着什么样的新鲜血液才重要。
而离岸欧洲美元的准确定义其实就是一种金融领域内的“薛定谔的猫”。薛定谔的猫是理解量子纠缠的一项思维实验,和箱子里的猫在被观察者观察之前处于生死两个矛盾状态一样,离岸美元在使用之前也处于纠缠状态:如果选择它来购买商品和服务,它就和正常的美元没有任何区别;但如果用它来投资或者运用于金融服务,它又不是美元,至少不受美国本土监管的约束。
“薛定谔的猫”,恰恰是英式管家服务的核心,为客户提供“鱼和熊掌兼得”的服务,离岸美元只是其中的一种。
管家服务的本质是“薛定谔的猫”
找到类似的“薛定谔的猫”,即大英帝国体系中模糊不清可以钻空子的漏洞,成了英式管家的主要工作。除了欧洲美元之外,在过去六十年还有不少类似的金矿被一一挖掘起来。
苏格兰有限合伙人(SLP)制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SLP浮出水面被世人了解缘自一起前苏联小国的诈骗案。夹在乌克兰和罗马尼亚之间的摩尔多瓦(被称为全球组织犯罪和洗钱的天堂)在2010年代的一次银行诈骗案中,10亿美元不翼而飞,占该国GDP的八分之一。警方调查显示资金被转移到了一家SLP中,然后线索就断了。
SLP这个1890年通过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制度,竟然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变得炙手可热,一些苏格兰小城镇每年能注册成百上千SLP,优势很明显。作为合伙制,SLP不需要交税,最终由受益人支付个人所得税。且对外来看,SLP相对于在避税天堂设立的壳公司而言,貌似正规得多,不明就里的外人顾名思义以为这是一家注册在苏格兰的正经公司,各国的小银行也很难知道它其实与海外避税天堂注册的皮包公司没有任何仔细差异。海外的避税天堂加上SLP这层马甲,就成了各路资金追捧的避税、躲避检查、避人耳目的很好的形式。SLP并不需要披露实际控制人,也让资金的转移变得更加私密。
说SLP是“薛定谔的猫”,因为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它具备英国正规企业的外壳,在洗钱甚至诈骗的人眼中,它又兼具避税天堂与壳公司所具备的那种私密性,即使英国警察也拿它没办法。当然,这跟英国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不断削减警方办理经济案件的费用也有关系。
苏格兰本土党派一位比较有进取心的年轻议员曾经希望在议会中讨论关闭SPL的漏洞。不过英国议会的议事规则让增加监管很难,需要提案,形成法律,在议会上下两院三读之后,才能实施,每一步都需要“披荆斩棘”;相反,在议会中如果想要去监管,却有快车道,在委员会中提出一项动议,委员会内部多数票赞成就能通过,马上实施。
面临是否要增加对SLP的监管问题上,英国人优先考虑是对英国财政部的收入有何影响。站在这一视角——也就是英国作为全球财富管家的视角,以及管家收费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的视角——不言而喻,英国应该增加这样的漏洞,而不是堵住漏洞。在财政部的推动下,英国甚至推出了新的创新:PFLP(PrivateFinanceLimitedPartners)私募有限合伙公司,一种针对私募股权更优惠的壳公司。
为什么发生如此大案之后,非但没有进行制度的反思,反而变本加厉?英国人习惯自我安慰:即使我不这么做,世界上也会有人做,包括大英帝国属下的各种自治领。我做反而有优势,因为我有大英帝国留下来的制度遗产,有金融的管道,有习惯法的体系和英文的通用性,这些都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这么做,如果顶着金融创新的名义,又何乐而不为?
这种强调竞争的逻辑,如果我不做,资金和税收就可能流入外人腰包,恰恰是全球化体系中“劣币驱逐良币”的直观体现。
大英帝国角落中
金融竞争的“劣币驱逐良币”
英属维京群岛,六十年前还是一片沉寂的加勒比海小岛,一块被忽略的帝国领地,却因为拥有双边税收优惠的洼地,又恰逢其时地迎来了几位英国执业的律师,加上美国来的大单子,以及美国人对英国习惯法、英国法律的喜好,一连串偶然铸就了维京群岛避税天堂的地位。
这几位在英国受教育英国裔的律师,创建了IBC(国际商业公司)的概念。和SPL一样,IBC具备一系列优势:免税,一点都不透明,只要董事乐意,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资金往来的记录,这些都是希望藏匿资金的富豪最热衷的壳公司的标准。避税和规避美国监管,同时又能藏匿各种有问题的资金往来(乃至于洗钱),都让这个加勒比群岛很快成为世界上人均最富裕的地方。
如果比较一下IBC和SPL,不难发现它们的相似度非常高,不需要披露,不需要缴税,没有监管,完全黑箱操作。而这种竞争恰恰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结果,因为避税天堂或者类似的金融创新频繁出现,如果不提供满足客户需要的服务,自然有竞争对手乐于提供,竞争大压力迫使各路“天堂”不断推动减少监管。
但另一方面,这些天堂之间其实又是相互服务的关系,可以串联起来,比如让IBC作为SPL的出资人,进一步隐匿资金的来源,同时让SPL作为对外的窗口公司,利用苏格兰的合法性迷惑外人。当然这么做让英国本来就已经很分散的监管更容易被英式管家各个击破,因为没有一个监管者能够掌握英式管家服务的全流程,而英式管家对于如何使用各种离岸天堂和各类壳公司的利弊都门清。
英国管家贩卖的其实就是只要付费就能获得的“全球资产保护”业务,依赖原有大英帝国制度的框架,当然也充分利用刻意营造的模糊性。欧洲美元就是一种刻意的模糊性,英属海外领地也是刻意的模糊性。和法属领地那样直接受到法国统治不同,英属领地有自主权,可以在“金融创新”上充分竞争,因此为全球资金提供更优秀的服务,但如果一旦遇到纠纷,这些英属领地又会亮出英国属地的身份,受到英国法律体系的保护。
如果再也不能称霸世界,为全球化的财富提供管家服务又何妨?从这一点去看,英国人的务实和身段柔软,倒真是独步天下,作为昔日霸主的终局也不错。只是那种不问是非,只看利益,而且为了蝇头小利,可以耗费巨万,却是很值得警醒的,尤其当全球秩序又面临新一轮大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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