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抗战烽火中,辗转到昆明报考西南联大,他是奔着沈从文去的。果然,在沈从文的习作课上,他得到沈老师的教诲颇多,是沈老师的得意门生。沈从文向郑振铎、李健吾等文学名家推荐学生的习作,盛赞汪曾祺比自己写得还要好。而汪曾祺难忘的是,沈老师曾批评他的小说人物对话,像两个聪明的脑瓜在打架,炫才华,不够生活化。他后来就比较注重雅俗共赏,把一身才华挥洒得让广大读者喜闻乐见。
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影响是终生的。“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汪曾祺写沈老师的诗句,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写照——他老师“玩物”,坛坛罐罐,旧纸绣片,后半生“玩”成了文物专家;他自己呢,小说里简直有一座汪曾祺的“百工坊”:戴车匠、锡匠、铜匠、鸡鸭名家……五行八作,一岁货声,令人想到《核舟记》《口技》、甚至《本草纲目》《天工开物》中洋溢的那种意趣。
而影响最深的,当然是对文学的态度。汪曾祺一再写到沈老师写作时那一股蛮劲、狠劲,经常写到流鼻血;当汪曾祺毕业后找不到职业、消沉自毁时,沈老师写信把他大骂一顿:“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他们师徒二人生命所系在一支笔啊。只是,沈老师后半生寄情文物,文学的笔搁下了,而汪曾祺则迎来他文学事业的第二春,大多数读者知道他,都是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淖记事》《受戒》开始的,而其实,40年代,他已跃上文坛,引起那时的文学青年黄裳等人的关注了,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就是在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所以,“著书老去为抒情”也是汪曾祺的自况。沈老师搁下了笔,影响还在,汪曾祺说,写《受戒》里的小英子、小明子的时候,他心上是有沈老师《边城》等作品中翠翠、三三们的影子的。
老师的影响,还包括老师周围的朋友们的影响,比如杨振声、张奚若、金岳霖、朱光潜诸先生,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汪曾祺曾写道:“他们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既无朋党色彩,也无酒食征逐。清茶一杯,闲谈片刻。”
汪曾祺很钦佩林徽因三十年代写小说就熟练运用意识流技巧,而且用得非常自然——这一点,诗人卞之琳也很有同感,1980年代即撰文《窗子内外:忆林徽因》,有细致的品评。那时,文坛几乎遗忘了林徽因。林徽因热,还要好多年后。汪曾祺赋诗有句:“沙龙卧病犹高咏,鼓瑟湘灵曲未终。”盛赞林徽因“鼓瑟湘灵”般的“高咏”,遗憾其因病早逝“曲未终”。汪曾祺会遗憾“吾生也晚”吧,没赶上跟随沈老师出入林徽因的客厅,未曾领略貌美如花而又惊才艳艳的林徽因滔滔不绝的高论妙论;好在林徽因写给沈二哥的信还在,汪曾祺当能领略那一辈师友间的风雅与高谊。在信中,林徽因与沈从文交流着彼此正经历的情感苦恼,分析精神生活与人性种种,劝慰着又鼓励着,那么真率细致,热情而又理性,汪曾祺与读者们一样,真可以“见字如面”了。
卞之琳比汪曾祺大10岁,30年代初已是林徽因座上客中最年轻的一位,这一方面因为两人都写诗,彼此欣赏,还有一个原因,卞之琳是徐志摩的学生,是得意门生——徐志摩安排新月书店出他的诗集,因飞机失事而告吹。因此卞之琳尊林徽因为长者,虽然他只比林徽因小6岁。直到林徽因去世,他们之间一直保持了诚挚的友情。林徽因热情爽直有时锋利的谈吐、大方风度,令性格有些拘谨的卞之琳很放松也很惬意。
汪曾祺与卞之琳,似无直接交集,虽然他们后半生都居住在北京。但卞之琳与沈从文是多年的老友,沈从文逝世,《人民日报》《文汇报》都来请他写纪念文章,可见其关系密切,人所共知;而卞之琳追求张充和,虽没成功,诗文中却处处秘藏着美丽倩影,汪曾祺也不会不晓得,只是不会写出来——这一点,汪曾祺比较“老派”的。但卞之琳与汪曾祺都推崇废名,都写在文章里了。
废名毕业于北大,1920年代成名,他相貌高古,其文如其人,即便写小儿女情态的小说,那片竹林、桃花后面总隐约掩映着五祖寺,由青春而入禅意,味道有些缥缈;《莫须有先生传》更为奇崛,他写得煞有介事,读者也看得惊异有趣。废名本名“冯文炳”、改名“废名”到小说人物取名“莫须有”,他似乎执意要藏匿在历史深处。但汪曾祺念着他,说自己受过他的影响,写旧体诗赞废名,“禅心寂寂似童心”“谁识清诗满竹林”之句,可谓知语;晚年应邀为废名作品集写序,敬仰之情满溢文字之间。而卞之琳,也非常欣赏废名,1980年代初也为废名的选集写过序,和汪曾祺一样,都说自己不够格——那时废名已死去近20年了。
废名写小说的名气大,但他的诗更奇妙,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起句的那首《断章》,几乎尽人皆知,废名的诗似乎还没有“出圈”,只是文学圈里人和读到其诗的人会一见倾心、激赏。不妨让两人的诗PK一下:
《栽花》
废名
我梦见我跑到地狱之门栽一朵花,
回到人间来看是一盏鬼火。
《街头》
废名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鱼化石》
卞之琳
我要有你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地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鱼化石。
两人的诗,很是奇妙,中西古今之味,勾兑比例,同与不同,值得细细品鉴。
诗人卞之琳轻易不写小说,一旦出手,便也如其诗一般远山含黛、云锁烟埋、却道天凉好个秋。卞之琳是作家,也是翻译家,学者,文学品味颇高。他的好友,他们汉园三诗人的另一位——何其芳,后来也是文学评论家。三十年代,卞之琳与何其芳曾在废名北平的家中住过几天,那时废名南回省亲,安排老仆人接待他们,卞之琳自承是废名的小友,说废名虽然私下喜欢谈禅论道,但人情味十足。
何其芳的成名作《画梦录》,“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檐雨、星光、扇上的烟云、独语的少年、梦中的道路……一度也融入汪曾祺的少年梦想中吧?虽然后来两人没有什么交往记录,汪曾祺却有诗赞曰:“鼙鼓声声动汉园,书生掷笔赴烽烟。何期何逊竟垂老,留得人间画梦篇。”
抗战改变了多少人的道路啊!写小清新诗文的何其芳,其散文集《画梦录》与曹禺名剧《日出》一起获得《大公报》文艺奖,评委是朱自清、叶圣陶、杨振声、朱光潜、巴金、李健吾、林徽因、沈从文等文坛名家。那是1936年,全面抗战前一年的文坛盛事。其后,何其芳去延安鲁艺,成为党的文艺工作者,1940年代到重庆传达《讲话》,是胡风等在国统区的作家们眼中的延安来的“大员”,新中国成立后任社科院文学所所长,但其一生始终保有汪曾祺诗中所言的“书生”气质。
上述这些人,沈老师及沈老师的朋友圈,对汪曾祺的文学生涯、文学态度及理念都有影响,汪曾祺何以成为汪曾祺,似可从中领悟一二。师友们彼此间或隐或显的影响脉络,如文章中的伏笔,穿越时代与个人命运,也像诗词中的“互文”,彼此注释、补充,声气相通,又和而不同,但彼此欣赏。这些人,后来大体上被文学史家归为“京派”。
说起来,1930年代文坛上曾有“京派”“海派”之议,包括鲁迅在内许多文人都写有文章。但仅就文学品质而言的京派,其实从二十年代已有流风一脉。
作家在文学史上的位置,要在多少年后才看得清。汪曾祺对自己的文学成就是有期许的,也有自信——有时喝点儿酒,在家里对儿女“狂”一下:你们对我好点儿,我肯定是要进文学史的。文学史家严家炎写流派文学史,把他看作“最后的京派”,他说:可以吧。但他心中还有惶惑。他似乎只想作为受过重要作家影响的较次要作家,把自己放在文学史中讲沈从文那一章就可以了。
后来学者吴福辉编《京派作品选》,收入他的作品,并在前言把京派”论定”,汪曾祺读了《前言》,才“对京派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有了一个清晰的理解”,才肯定“京派”确实是一个派,欣然认可自己是这一派。后来他在文章中还特意区别“京派”并不是“京味儿”。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写了一组旧体诗,共5首,写了5个作家:废名、林徽因、沈从文、何其芳,还有周作人。周作人在抗战中附逆落水,如汪曾祺所评:“千秋谁恕钱谦益”,但他前半生与其兄鲁迅却是五四文坛引领风尚的人物。周作人1920年代就特别推崇废名,废名每有著述出版,周作人几乎都为之写序宣播;即便1960年代可谓落魄了,日记中还记下出街购买一本废名的作品,可见其始终关注。汪曾祺诗中加入周作人,应该是明了其文学趣味对京派作家的影响吧。
汪曾祺给吴福辉的信中写道:“这些作家虽然并无组织上的联系,有一些甚至彼此之间从未谋面,但他们在写作态度上和艺术追求上确有共同的东西。”
京派文人一般都有学问,作品雅正隽永,大都是阳春白雪的纯文学,耐人寻味,也经得住时间流转、时代的变换,魅力持久。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854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