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海丁克 IC Photo)
周志文/文
在视频网站YouTube上无意看到海丁克指导年轻人学习指挥的影片,影片标明“最后”字样,意识到时间莫非真的要到了吗?心头一紧,立刻上网查询,才知道他于10月21日在伦敦逝世的消息。
海丁克 (Bernard Johan Herman Haitink,1929-2021)是荷兰籍的指挥家,成名很早,所录唱片很多,水平都很不错。记得两年前看到他重回荷兰皇家大会堂交响乐团(Royal Concertgebouw Orchestra)指挥演出莫扎特交响曲的《哈夫纳》(Haffner),只短短三个乐章,他手势清晰明确,时时流出决断的眼神,整体表现得很好,但毕竟显出老态了,要坐着指挥,走路要撑着拐杖,上下楼梯得由人搀扶,心想这样状况,还能维持多久呢?
得知他去世的事,说不上是沉重或悲哀。杜诗《赠卫八处士》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之句,诗大约写在758年,当时杜甫四十六岁,遇此场景,才会“惊呼热中肠”。人真要活到七老八十,都会知道人的归宿是回到原点,面对死亡,便不会惊呼连连了。何况海丁克的结局算好,活到九十二岁,算是享了高寿。
我知道海丁克大约是在我读硕士班的时候,那时还是上世纪70年代。一次在友人处听他指挥的马勒第五交响曲,这首交响曲有五个乐章,第四乐章是以弦乐为主的慢板(Sehr langsam),他把这极浪漫的一段处理得安稳祥和又透明,不像一般人那样的滥情,深觉他的高明与独树一帜。
当时听的是LP,还不是CD。LP就是Long playing records的简称,指的是可放长段音乐的唱片,也就是胶质唱片发展到后期,一分钟能转33又1/3转的那种。在CD之前,LP流行了大约三十年吧。它一面最多可容三十多分钟的音乐。海登或莫扎特大部分的交响曲跟协奏曲总长在三十多分钟之内,一面就可录完,超过的,翻转过来就一定够,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总长有七十几分钟,一张LP也就能对付得了,因此人人称便。那时候,CD虽已发明了,但还没流行开来,也有人说CD的声音太硬,不适合古典音乐。
听LP当然可以很简单,但讲究的也可讲究的不得了。举例而言,当时一台LinnSondek唱盘就卖新台币五万元(教授待遇才一万元吧)的天价,而且只是唱盘啊,没带唱臂也没带唱头,要的话都得分别买,都是所费不赀的,可见玩音响是多贵族了。当年有好音响的人邀你到他府上听音乐,都当盛事看待,主人放唱片时,客人多正襟危坐以听之。
回头谈海丁克。他原学小提琴,年轻时曾跟德国的指挥家莱特纳(Ferdinand Leitner,1912-1996)学习过,后来在一个较不出名的乐团做指挥。1956年,荷兰最重要的皇家大会堂交响乐团邀请指挥家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1914-2005)来荷兰指挥意大利早期作曲家Carlo Cherubini的《安魂曲》,不料朱里尼病了,临时征召海丁克代理,由此一炮而红。乐坛这类故事很多,年轻资浅的指挥非常盼望有这天掉下来的机会的,著名指挥家伯恩斯坦与科林·戴维斯(Sir Colin Davis,1927-2013)都碰上过。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皇家大会堂为求谨慎,请了海丁克与德国指挥家尤金·约夫姆 (Eugen Jochum,1902-1987)为乐团共同首席指挥,直到三年后约夫姆离职,海丁克成了唯一指挥,从此领导此乐团几达三十年。
说起荷兰皇家大会堂,其实是个音乐厅。在阿姆斯特丹,因为这个大会堂太有名了,所以里面的交响乐团就取名叫荷兰皇家大会堂交响乐团了。大会堂跟收藏伦勃朗名画的皇家博物馆对着公园相临,四周是很好的风景区。一般荷兰人都人高马大,但他们做的东西都小巧又精致。音乐厅的主体建筑是木构,舞台层层迭高,观众席则是正方形的,规模不大但音响极好,加上荷兰人也擅长做乐器,厅里的管风琴,大约是在欧洲音乐厅最好听的。
在海丁克任皇家大会堂交响乐团指挥时,荷兰又有个了不起的音响商,出了许多挂着PHILIPS商标的音响器材,他们也出唱片,曾是唱片世界的三大品牌之一(另外两个是德国的DG与英国的EMI),出于本土企业支持本土乐团之思,海丁克可以带着乐团大展身手,也使皇家音乐大会堂乐团出了许多高质量与卖相好的唱片。
海丁克名声响了起来,也常到欧洲各有名乐团当客席指挥,最多合作的是德、奥与英国乐团。他出过贝多芬、勃拉姆斯等人的交响乐全集,比较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大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海丁克是最早出马勒全集的指挥家,他也出过当时在唱片界还算冷门的布鲁克纳的全部交响曲,这一点更不容易。
马勒死了三四十年后,到了上世纪中叶才开始被人重视。有名的指挥家都只挑着指挥,最常演出的是一、二、五号,其余三、四、六、七偶有演出,八、九号就很少演出了。后来马勒最有名的一套全集,是DG帮伯恩斯坦出的,演奏乐团有纽约爱乐、维也纳爱乐与荷兰皇家大会堂,严格说来是套大杂烩。伯恩斯坦本来就是浪漫的人,唱片传递了他独特的洋溢热情,这套一出,在唱片界就引起了洛阳纸贵的现象,也把马勒热给炒起了。不久全集之风席卷全球,唱片业打铁趁热,陆续出的全集唱片不下十种。真要计较,伯恩斯坦这套出的是比海丁克要晚的。海丁克处理的马勒,比伯恩斯坦的冷凝一些,热情似乎少了点,但该有的也都有,尤其好的是九首曲子,以音响而言,都录得很整齐,不像伯恩斯坦的那套,有的好,有的不怎么好。
而布鲁克纳的曲子比马勒艰深些,音乐的结构又比较繁复,“讨喜”程度是低于马勒的,因此他的唱片算是个“冷货”。布鲁克纳只专心写交响曲,不像马勒还有些歌曲可供演出,他的交响曲编号共九号,其实他还有首编号为0的D小调交响曲,所以共有十首之多。而最常被演出的也不过第四、第七,最多加个第八,其他也就没人搭理了。PHILIPS愿意帮海丁克出布鲁克纳的全集,以商业立场讲,是有些豁出去的意思。整体成绩如何呢?我认为这套全集唱片制作得很严谨,海丁克处理的布鲁克纳精细又克制,乐团也严整,音效很不错,尤其几个相对冷门的曲子,能让它全部出齐,至少有发前人潜德幽光之功,我认为是很了不起的。
海丁克还有项功劳,是他用了不少力气把前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十五首交响曲都录了一次,这在西欧也是头一遭。肖氏所在的年代已有完善录音设备了,尤其是晚期,所以在俄国与东欧,他的唱片也算不少。但由于肖斯塔科维奇多产,再加上他的音乐因政治理由常遭禁演,不是每首交响曲都有人想听或听得到的,所以唱片要出齐也不容易。还有苏联与东欧的录音水平比同时的西欧差了一大截,声音单薄之外又常有杂音。从此角度看,海丁克所录的唱片便弥足珍贵了。跟其他唱片不同的是,他的这套唱片不是由荷兰PHILIPS出版,而是由英国的DECCA出的,演出乐团包括荷兰皇家大会堂之外,尚有不少是由伦敦爱乐担纲的。这套唱片在音响界与乐坛的评价相当好,《企鹅唱片指南》整体评为三星,其中第十五号交响曲还被评为三星带花的最高荣誉。
说起英国,海丁克与英国的关系菲浅。他在一次受访时说,他少年时正碰上二战,荷兰被纳粹占领,他躲在阿姆斯特丹家中阁楼,成天用小收音机收听英国BBC广播,听的大部分是古典音乐,大战结束就不断往来荷、英之间,把英国当成家乡。他一生出席BBC举办的逍遥音乐节的演出达九十次,以指挥家而言,大约无人可出其右的了。所以他逝世伦敦,也算适得其所吧。
有人说海丁克方头大耳,举止斯文,不像是个大指挥家,但问他大指挥家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也说不上来。他可能指的是艺术家该要有点神经质,言行要有点疯狂才对吧,譬如卡拉扬不屑看人,老闭着眼指挥,伯恩斯坦指挥到兴奋处,会不由自主的跳起来。这种类似的戏剧效应,海丁克从不会有的。据说他对音乐的细节非常在意,马勒第三号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有段小号要在舞台外演出,很多乐团是安排在观众席的后排高处演出,海丁克试了很多次,最后要求小号手到演奏厅外走廊尽头吹奏,这样遥远的小号声,更像天国传来的讯息,更能配合音乐所要求的气氛,可见他在细节上的讲究。海丁克在台上总是温文儒雅的,台下与人闲谈,言语姁姁,话中所藏典故很多,大约是个慈爱又博学的人吧。
(作者为台湾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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