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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里亚娜·法拉奇
阿莱克斯初见法拉奇就心神荡漾。他一面滔滔不绝地回答法拉奇的问题,一面情难自禁地一再越过桌上的录音机,去握法拉奇拿着笔做记录的手。
法拉奇躲闪着,面对采访对象如此亲昵的举动与灼热的目光,她一开始并不舒服。但似乎也并不非常厌恶。她只是不断把手挪开以摆脱阿莱克斯的触摸,并低下头避免直视他的眼睛。
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法拉奇对这个满面疮疤、举止唐突的男人渐渐入了迷。她不再挪动手指,而是听任阿莱克斯握着它,她不再回避他的目光,而是紧紧地盯着他。
那个漫长的采访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晚饭,以及饭后的深夜。那天晚上,留宿在采访对象家的法拉奇惊魂不定,她拿不准如果这个男人真的闯到她的床上来,她该怎么办?阿莱克斯同样辗转难眠,他在法拉奇的房门口踱来踱去,最终一声长叹回到自己的房间。
次日,法拉奇返回自己的祖国意大利。几天后,文章发表了。像以往一样,她的这篇采访记在整个欧洲被热烈地传播。那确实是篇杰出的报道。而文末最后几句对答,已泄露出两人之间擦出的微妙火花:
法拉奇:阿莱克斯,作为一个“人”的含义是什么?
阿莱克斯:意味着有勇气,有尊严。意味着相信人类。意味着去爱,但不允许让爱成为避风港。意味着斗争和胜利。你看,差不多就像吉卜林在他的诗《假如》中所写的那样。依你看,人是什么?
法拉奇:阿莱克斯,我说人应该就是像你这样。
1
一周后,阿莱克斯称病将法拉奇骗回希腊。他不再压抑自己。法拉奇也放弃了抗拒。他们拥抱、亲吻、交谈、晚饭、一整夜的抵死缠绵。早上醒来,法拉奇看到阿莱克斯正趴在枕边凝视她,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说:“你真美!”
那是1973年的夏天。法拉奇44岁,是蜚声国际的政治记者。她成熟,迷人,有名声,有相当不错的收入。阿莱克斯(大名:亚历山大·帕纳古利斯)34岁,是刚被释放出狱的希腊抵抗运动组织成员。五年的牢狱生涯留给他满身的伤疤和虚弱的五脏,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两人神奇而迅速的结合令整个西方世界侧目。一段别人看来荒唐,当事方却沉迷其中的堂·吉诃德般的故事上演了。
阿莱克斯是堂·吉诃德,用他斗士般的勇气和坚韧,用他诗人般(他的诗确实写得不赖)的热情、浪漫和想象力,用他小男孩般的恶作剧,不倦地与“风车”——希腊独裁军政府作战。而名记法拉奇,则是他忠诚的仆人桑丘潘莎,陪伴他、帮助他、纵容他、满足他,从他不靠谱的反政府行动,到他不可理喻的物质要求和填不满的情欲。
从不相信爱情的法拉奇,自此相信了:“我曾说,爱情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爱情就是癌症……当你发觉它的存在的时候,你已经没救了,只能任它在你体内疯狂地扩散。”
从不流泪的法拉奇,从此伤透了心:“……我不得不使劲干咳了一声,好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回到那个房间,我痛苦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恋爱中的法拉奇彻底放弃了自我,从她的工作、生活,到她的尊严。不论多么无理的索取,不论刚刚被他怎样伤害过(他打在她胸口的狠狠的一拳还在隐隐作痛),只要阿莱克斯一个电话、一声召唤,她立刻放弃自己不再见他的誓言,丢下一切,飞跃重洋赶去他要求她去的地点。
她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想起他丑陋的外表,他的坏脾气,他的偏执、疯狂和经常性的粗俗和堕落。她只能将爱情归类为一种癌症。她患了不治之症。
难道,才华横溢、勇气过人且无比尖锐的20世纪最杰出的政治女记者法拉奇,在两性关系上竟是个犯贱的受虐狂吗?
当然不。法拉奇之所以与阿莱克斯相爱相伴,正是因为她无敌的才华和勇气。只有法拉奇这样的女人,才有胆量爱上阿莱克斯这样疯狂的、时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人;也只有法拉奇这样的女人,才有能力陪伴他过一种盲目的、无望的、永无止境的“大战风车”的生活。
他们相爱,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类,而且是这茫茫宇宙间绝少的同类。20世纪是个多么让人绝望的世纪。而他俩就是安·兰德(Ayn Rand)在小说《源泉》和《阿特拉斯耸耸肩》里所定义的那一类人:“创造者”。区别于那些依赖别人的目光和头脑而生存的“二手货”、“寄生虫”,他们是那种靠信念、勇气、才华和想象力而生活的人。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将“人”这个字变成大写字体。
2
两人既缠绵又纠结的爱情维持了仅仅三年,就以阿莱克斯遭遇离奇车祸致死而终结。也许正因为戛然而止,才让这段感情保持了最初的色彩和恒久的温度。纵然两人能将自己的激烈和犀利延续至死(法拉奇就做到了),一份如此损耗能量、折磨心灵的爱情,能维持到老吗?
它只能在文字中获得纪念和永生——这段电光火石的短暂情爱,催生了两本书:《人》(又译《男子汉》)与《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前者是法拉奇为情人阿莱克斯所做的传记,后者是她写给与阿莱克斯所怀却不幸流产的孩子。
这是两部让人惊叹、屏息甚至窒息的作品。这个失去两位至爱的女人,在表达对情人和孩子的回忆和思念时,既没有柔情蜜意,也没有可怜兮兮,而是用尽自己的气力去控诉和质疑!控诉专政的残暴和弱智,质疑人之软弱与无力。采访政治人物时下笔如刀、毫不留情的法拉奇,当她将笔指向自己的爱人和孩子,竟然是一样的凌厉。
她当然是歌颂自己的爱人的,她也是想念自己的孩子的。前者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躺在黄泉之下的对话者”;后者是让她惊奇、恐惧和陌生的“虚空中抛出的存在”,两部作品都以他俩为唯一的倾诉者,但她倾诉的口吻却是冰凉、冷酷、激烈甚至愤恨的。
《人》作为一部传记作品显得非常另类。它没有像通常意义的人物传记那样,从人物的出生、成长讲起,尽可能全面描画主人公的一生,而只是追述了阿莱克斯暗杀总统未果、入狱、出狱、与她相遇相恋、遇车祸死亡这短短几年的经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在阿莱克斯身上的事情,法拉奇作为他的伴侣是最近的观察者甚至参与者。
难得的是,法拉奇并没有因为自己跟主人公的亲密关系,而让这本书变成仅是对亡故恋人的追忆,而是以她杰出的叙述能力、思考的广度和深度,让阿莱克斯的故事变成一部对人的自由意志的歌颂,对独裁专制制度的尖锐的批判:
“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故事,他不屈服于任何教会,任何恐吓,任何潮流,任何思想模式和绝对原则,不管它来自何方,带什么色彩。他宣扬自由。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悲剧,他不肯随波逐流,不甘逆来顺受,而要独立思考,因此也就被大家所杀害。这就是你的神话。”
《人》虽然基于真实人物、真实故事,但它毕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报道,它倾注了作者浓烈的感情,也采用了大量文学手法。然而,法拉奇仍然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了一名杰出的职业记者的良好素养。她刻画人物时的距离感、平衡感、客观、清醒和理性,并没有因为她对主人公的爱情而打折扣。所以,我们看到法拉奇笔下的她的爱人、希腊独立运动的英雄,也是个充满缺点与陋习的人。这个被她称为“神话”的人物既可敬又可爱,也常常招人恨。
不得不赞叹法拉奇的文字。她那音乐般流畅、充满诗意和节奏感的叙述,会激起人强烈的朗读欲望。每次翻开这本书,我都忍不住要大声朗读它开头的两页:
“夜里你做了那个梦:一只无比英俊的海鸥展开银灰色的翅膀在晨曦中飞翔。它刚毅地独自翱翔在沉睡的城市上空,仿佛天空就是它生活的理想。突然,它盘旋而降,投向大海,激起万道霞光。苏醒了的城市呈现出一派欢乐景象,因为它好久没有见到光明了……”
一个真实、丰富、饱满的人物,一段传奇到匪夷所思的经历,再加上法拉奇卓绝的文字,让《人》具有了超越时代、穿越时空的价值。否则,作为一部关于一个并没有取得什么政治突破的失败革命者的记录,它的意义很容易随着20世纪那个恶劣时代的远去而折损。是法拉奇让她英年早逝的爱人得以永生。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罢《人》的那个午后,我合上书,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恍恍惚惚中,我做了个梦:梦见人生的终点将至,而我却一事无成……
3
如果说《人》是一部颇另类的传记作品,那么《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简直称得上惊世骇俗。我无法想象还有别的母亲会跟她的孩子有如此坦率、残酷,甚少温情的谈话。
“我敢发誓,让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欢乐。我不愿看见自己挺着一个大肚子在街上行走,不想看见我亲自哺乳你、擦洗你和教你说话的情景。我是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并且有许多其他可干的事情和兴趣。……如果我们硬要呆在一起,孩子,我们最好达成协议。我将为你定一条契约:我会增加体重,我可以把我的身体给你,但不会给出我的心,不会给出我的性格。这些东西是为我而存在的。”
听起来多么自私和冷酷啊。当然不是每个还在子宫孕育的生命,都会受到来自人间的热烈欢迎,因为各种原因放弃孩子的母亲不在少数。法拉奇的惊世骇俗并不在此,而在于,她毫不遮掩、无所顾忌地告诉她的孩子,关于生命和这世界的残酷真相——是的,残酷的真相。
关于人世的真相原本是有残酷也有欢乐的,但生活在20世纪、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法拉奇,看到的更多是一个人性堕落、个人尊严和权利被践踏和剥夺的世界。作为一个经受并直面不公不义的社会现实的勇敢坚毅的女性,法拉奇拒绝为小孩子描绘一幅温情脉脉的人间景象,而是像对待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般,让他的神经提前接受考验,让他在混沌之初,就意识到人世之残酷、人生之艰难。
不仅没有几个母亲乐于和敢于对腹中脆弱无辜、尚无意识的孩子讲述如此残酷的真相,而且,也没有几个母亲对生命的本质、个人的自由和尊严,做过如此深刻的思考,如此精彩的表达。
法拉奇在《信》中讲述的三个故事,与书末那场梦中审判,尤其让人震撼、难忘,思绪百折千转。三个故事包含了法拉奇对这世界之不公的全部控诉和失望;而那场精彩的梦中审判,凸显了法拉奇对生命、个人尊严与权利的强大思辨和困惑。
我看到许多女性读者都表达了对这本书的不适感。相比较市面上写给准妈妈的那些细碎亲切、爱心漫溢的胎教读本,这本书读来大概会让很多母亲汗毛倒竖。一位朋友说,“法拉奇的子宫是钛合金的,适合战斗,不适合孩子睡觉。”
但这本书的了不起正在于此,法拉奇与一个未成形的生命细胞的残酷对话,至今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不论你是男是女,不论你是否在孕育一个新生命——去倾听和思考:我们对生命的权利和尊严,是否有足够深入的理解、足够清晰的答案?
这两部作品当年出版时,在法拉奇的祖国意大利与其他欧洲国家都创下了惊人的畅销纪录。而这两本足以让法拉奇跻身杰出作家之列的作品,在中国却长期被忽略,至今远未被充分阅读和理解。
中国读者贴在法拉奇身上的标签,仍然是“杰出的政治女记者”。她的报道集《风云人物采访记》被阅读的范围要远远广于这两部文学作品。她被谈及最多的仍然是,她咄咄逼人的采访风格、她精彩的访谈录、她采访名单上那些显赫的名字。
这真是莫大的遗憾。法拉奇作为一名伟大女作家的成就,不应该被她“杰出政治女记者”的标签所遮蔽。作为20世纪影响世界的那些大人物的一份生动、丰富的记录,《风云人物采访记》有它卓越的史料价值;法拉奇高超的采访技巧和独特的报道风格,也仍然值得新闻专业的学生研究琢磨。但是,《人》和《信》作为两部更具普遍意义、更具深刻价值、同时文学成就也更高的作品,无疑值得拥有更多读者。
去年,法拉奇的《信》和一部早期作品《好莱坞的七宗罪》(这本书我没读完,也没兴趣读完)已经再版。而《人》却除了已难寻觅的80年代的老版本外,再无新版。哪一天我们才能看到《人》和《信》——法拉奇这两部最杰出的作品,能在中国获得更广泛的阅读?让她得以摆脱“杰出政治女记者”的单调标签,进入伟大女作家之列。
我想,如果当年讽刺过乔治·桑的那个男评论家,胆敢对法拉奇说同样的话,“女人……还是放下你的笔,为这世界多生几个孩子吧。”法拉奇一定会顺手拿起嘴边还在燃烧的烟头,朝他的脸上狠狠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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