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祖国的陌生人(2)
许知远
10:50
2010-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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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阳的北川县是这次旅行中的一站。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记得那冷冷清清的街道,我坐在北川县的县志办公室内,和一位县志编纂者闲谈。那是个气氛沉闷的办公室,有着典型的机关气氛,黄色的写字台,绿色的文件柜,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年轻文员正安静地打着字。那位县志编纂者—真抱歉,我忘记他的名字了—则和我们谈着北川县的变迁。

他就是那种我在旅行中经常遇到的中年知识分子的模样,一开始羞涩、谨慎,但当谈话展开时,逐渐变得兴奋,并对自己的知识充满骄傲。他说起了自己如何在“文革”之后考上大学,如何放弃

在绵阳中学教书的好机会,他也向我展示了他刚刚编辑出版的厚厚的地方志,似乎是对他被迫偏安这种小县城的境遇的某种补偿。在谈话时,我偶尔向窗外看去,几个老太太一直坐在街旁,她们的藤椅和她们的年龄一样老。然后,这位业余却热忱的历史学者,还带我们到办公室对面的新政府大楼的广场前,一座大禹的铜雕像正矗立在那儿。这是座新的县城,带有中国很多新建城市的特征—平庸、廉价的簇新,看不到历史的痕迹。

和途经的很多小县城一样,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但是2008年5月16日的下午,我又来了。

在从成都前往北川的路上,途经安县时,我们的车被拦下。拦车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小平头,而女人则身穿碎花紫色底的衬衫,脑后扎着马尾辫。他们的表情既平静又焦灼,黑黑的皮肤上皱纹深深。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四川话,大意是,他们住在北川县的一个山里村庄,地震发生后,他们被转移到绵阳的体育场。但是,他们18岁的女儿正在北川中学读高二。昨天,他们找遍了绵阳的医院,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的名单中,都没有他们女儿的名字。现在,他们想到北川中学的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在说到女儿时,中年女人平静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她开始哭泣。但哭泣的时间持续很短,随即转为平静了。一路上,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眼睛只是盯着远方,迎面的风吹来时,她的眼睛眯起来。

通往北川的道路拥挤异常,我和同事先下了车,徒步向前走。最终,我们抵达北川中学。进入用黄色瓷砖砌成的窄窄校门,我们看到了一片忙碌与混乱,连成一片的蓝色帐篷,绿色的军人、白色的医护、橙色的消防队员、深蓝色的专业救护队,还有各种颜色不等的受伤者、志愿者……这里也是北川县的救灾指挥中心。

校园中心是一大片废墟,4天前,它还是一座六七层高的楼房,一群少年还在它前面的操场上嬉戏。如今,5台吊车正巍然矗立在那里。我走到废墟的边缘,踩在破碎的混凝土块上,发现在灰色的硬邦邦的碎片之间,是各式各样的课本。《优化设计》、《思想品德》、《中国历史填充图册》,我不知道如今课本已是这样的大开本。有两队救援者正在忙碌,一个巨大的水泥柱被吊起—围观者散落在周围,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在等待废墟下的亲人和朋友的突然出现。人们都戴着口罩,既是为了过滤掉灰尘,更是为了隔离蔓延在空气里的尸体的腐臭。

距离地震已超过96个小时,也就是幸存者生还的可能性已迅速减小。救援者的动作缓慢,如果你在现场,就会发现在水泥板中将一个人救出是多么的困难,大型机械经常帮不上忙,而用手挖掘又太困难太缓慢。我的同事在一个废墟中心处看到了堆放的、尚未被清理的尸体,柔软的肉体被包围在灰色的、冷硬的混凝土中。

我又碰到了那对夫妇,他们也走上来了。妻子向我微微一笑,但是一脸茫然。他们那样无助地看着废墟,他们该向谁去询问,我的女儿在哪里?她在废墟下?还是已被收走?现场混乱,被挖出的尸体面目早已模糊,不幸的父母那么多,谁也帮不了他们。

我身旁,一个穿着浅绿色T恤、瘦瘦的小伙子摘下口罩,问我是不是记者,然后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4年前,他毕业于北川中学,现在在绵阳的一所大学里读书。他的父亲被埋在县城中,生还无望。“北川的下一代都没了,”他突然感慨地说,“从幼儿园到高中,不知以后怎么办。”

从北川中学出来,沿盘山公路而下。从山上滚落的巨大石头不断出现在眼前,从它们旁边绕过时,令人不寒而栗。远远的,我开始看到县城的废墟,像是一片倒塌的积木。路上,是形神涣散的灾民,他们正赶往北川中学附近,然后等待被运往绵阳。还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军人,他们年轻而疲倦,其中的一些正背着老人,或抱着走不动路的小孩子。

当我走到县城时,远望像是倒塌的积木的房屋,甚至开始变得更不真实了。它是意料中的面目全非,但是当它真的摆在眼前时,仍有一股超现实的味道。它们的大部分只能看到残余的一角,或干脆像是一堆水泥材料零乱地堆在了一起,一些保存相对完整的楼房则大角度地倾斜着,保持着暂时的平衡,仿佛一阵风吹来,它们就将轰然倒塌。到处都是巨大的黄色山石,在其中的一个下面,我看到了压成了片状的汽车,另两块巨石之间的微小缝隙里,是一个小孩子的脚,上面是红色的小鞋子。在县城中心的北川中学新校区,则完全看不出昔日的痕迹,上面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巨石。唯一可见的是仍旧飘扬的国旗、一个歪斜的篮球架,和白底黑字的校牌。

我于2007年8月走过的街道早已难辨。最终,我找到了那个下午聊天的办公室,它已严重坍塌。而在它对面的崭新的县政府也只剩下废墟了,广场上的大禹像倒在地上,依旧昨日的坚毅神情。广场上矿泉水瓶、废纸、各式垃圾、还有带着血色的棉絮—它是用来裹尸体的。“昨天,这里排着几十具尸体。”一个摄影记者走到我身边说。

县城空空荡荡的,散发出一种巨大的悲痛和疲惫过后的散漫,一些士兵坐在马路中央,一些人走向另一个方向,偶尔有一具尸体被抬过,一位消毒人员正在上面喷洒消毒液。仍有救援者在营救,但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在空气里飘荡。人们担心不远处的堰塞湖可能会崩溃,瘟疫可能蔓延……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志的作者的踪影,也不知道他日后的继任者该怎样记录北川县在2008年5月12日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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