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知远。在这本书里,作者试图通过一次穿越中国的旅行(爱辉-腾冲)来了解这个国家,但看到的事实却并非如其所想象,这在作者行走三峡和陕西以及其他地方时,似乎也是一样,传统已经断裂,混乱的价值观无处不在,他既看到了这个快速变化的国家的巨变,也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像是无根之萍,他们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失落,却也蕴涵着无尽的能量——他们无法从传统中获取价值和意义,却也享有了没有历史束缚所带来的无边界的自由。
这本书在形态上或许杂糅,游记、人物、评论,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题仍很清晰,它试图展现的是当代中国社会日益深刻的断裂感。
定价:32元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 出版:中信出版社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国的旅行
一个国家的悲伤与勇气
三峡行记(之)
雪灾
宜昌的春节
奇观
巴东县城
向南方(二)
十二汉中印象
一阵雨过后,天空变得明澈,那辆现代汽车在山路上行驶,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隧道,窗外是清澈的山涧,河滩上布满了大小鹅卵石块,铁青色的岩石取代了黄土丘陵……
沿途中,我试着去观察风景,去区分植物,去辨认不同的岩石和土壤,去体会人们的喜怒……这是个艰巨的挑战,我几乎已经习惯失败。
我心情舒畅,因为终于要离开北方中国了,我正在穿越的秦岭是北方与南方的分界标志。南方气味在经过眉县的渭河桥时就已变得鲜明,我看到一家又一家的路边简陋饭店都以川菜示人,成都和重庆的力量陡然增强了,西安则被遗忘了,仿佛我不再身处陕西,而已进入四川。行政划分相较于自然划分和历史习惯,显得粗暴、不堪推敲,但权力总是可以战胜语言、山川、风俗习惯等这些屏障。
我开始觉得潮湿,这种印象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越来越鲜明,以至于我怀疑多年后,我对于这次旅行的记忆将是潮湿的、飘着薄薄的细雨,而且总也停不下来。
旅行的节奏在汉中开始变得舒缓,我整个人松懈下来。在市区乘坐18层的观光电梯时,你看到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四角方方的五层楼房。清晨醒来,隔壁的潮皇酒楼门口那个穿着紫色旗袍的年轻女人正擦着玻璃,满身的慵懒从旗袍侧面的开叉溢出来,马路对面的性保健品商店的门口张贴着这一路上我看到的最有创意的春药名字—“阿根挺”。
在路边摊上,我听着两个少妇的闲聊,其中一位过分浓妆,却有着冯梦龙笔下小家碧玉式的姿色。“汉中女人好看,”一位西安朋友提醒我,“她们有点像陕北的女人,个子高、皮肤白。”
“为什么西安人都说汉中人小气?”我一边吃着辣椒炒蛋,一边若无其事地插话。我的胃口终于苏醒了,从黑龙江到陕北,我受够了那种粗糙、没味道的饮食,四川的辛辣终于到来了。这句话引发了那两个女人的激烈情绪,她们开始将之前西安人对她们使用的形容词,都送回了去:“西安人哪有汉中人豪爽,他们做事才小家子气呢!”
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是,女人比男人更有力量,不知道那“阿根挺”的销量如何。那天下午,载我前往勉县武侯祠的是个女司机,今年正好30岁。她前额的刘海修剪得过分整齐,像一把精巧的刷子,而后面则长长地飘下来,她的脸苍白平坦,五官小巧,这使她看上去就像放大的樱桃小丸子。她的牛仔短裤真是短,以至于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白晃晃的双腿吸引,忽略了她作为整体的存在。
“汉中男人太懒了。”没想到我们谈话是从这句话正式开始的。一路上,我和当地人的攀谈没有任何创新,不外乎“本地人有什么特点啊”,“你对生活满意吗”……我们也总会谈到“一个月挣多少钱”。我很少碰到对自己收入满意的人,总是“太少,不够花的”。
眼前这位说话干脆的“樱桃小丸子”也是,她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眼前生活的不满,对自己丈夫的嫌弃。“如果不是孩子,我早就离婚了。”她说这话时,这辆捷达车正驶在整齐地栽种着两排高大冷杉树的公路上,而路两旁则是浅绿色的稻田,绿得让人心旷神怡。“如果你春天来,更美,都是黄色的油菜花。”她说。
她对于结婚10年的丈夫的主要抱怨是,他赖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里,每个月挣1 000元,自己都不够花的,却不愿意到外面去闯一闯。她是个想得开的女人,喜欢在那家鹦鹉酒吧里喝啤酒,和朋友抽烟聊天,她喜欢北京、西安这样的大城市的生活,后者的麻辣小龙虾给她的印象深刻,“汉中就没这种做法”。她给老板固定开过车,嫌钱少又不自由,然后就自己买了这辆出租车,准备开上3年挣些钱,再把车一卖,或许能在西安开始做个小生意。她是个称职的投资者,不再开车载朋友了,即使会被他们讥笑“小气”,她还雇用了一个男员工,每月付他900元,专门开夜班—闲置的出租车该是多么浪费。在家里的姊妹三人中,她是最不安分的,总是向往着更刺激的生活,要穿名牌衣服,要下馆子吃饭,要去全世界旅游,她也是最自立的一个—除了自己谁也没法依赖。
夹在秦岭与巴山之间的汉中,的确仍旧散发着一股置身世外的气息。对于饱受大城市的节奏所折磨的人来说,它的悠闲散漫是如此迷人,而对于这位“樱桃小丸子”来说,它缺乏生气与活力。
速度正在致力打破这种状况,八百里秦川如今需要6个小时的车程,到了9月28日,则将缩短成三个半小时,西汉高速公路那时通车,“云横秦岭家何在”的感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远古景象。这也给“樱桃小丸子”带来了新的机会,她希望到时不用再在市内挣那5元一趟的活儿,被别人包车往返一趟西安、汉中,或许就可以收入1 000元。
和她谈话的乐趣,超过了我对于勉县的游览。对诸葛亮的记忆主宰了这座小县城。我试着在西方传统中找到他的对应人物。他是那么机智,那么有操守,那么执著,却最终还是失败,充满了悲剧式的无力感。奥德修斯有他的机智,却比他更幸运,或者说更明智。中国人推崇诸葛亮,多少因为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性。从刘备到阿斗,他不怀疑既有秩序,甘心成为摇摇欲坠的秩序的维持者。
我来到武侯祠时,成为最后一位游人,空空的院落里,皮鞋踏在石砖地面上的声音响亮而清晰,我喜欢上了那棵玉兰树,甚至开始试着欣赏结构对称的古建筑,还有四四方方的院子,散布着青苔的石板路引人遐想,我突然觉得自己被剥夺了那美妙的传承,恨不得能就地坐下,抚琴一首。对风景之爱,曾是中国文化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站在小小的阁楼之上,穿过一片玉米田,看到了流淌的汉江水,一阵清风恰好迎面吹来,内心莫名其妙地充盈起来。
我对历史遥远和模糊的记忆在汉中被一点点唤醒。诸葛亮、马超、汉中王刘邦的拜将台、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地点,还有汉江。中国人的身份是从汉代开始的吧,因为汉江、汉朝、汉中,我们成为“汉人”。汉与唐,中国最强盛的两个王朝,是中国人内心无法去除的优越感的真正来源,即使背井离乡多少代,我们仍是汉人,建造的是“唐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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