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六小龙”百川智能all in医疗,看上去是一个激流勇进,果敢又有些悲壮的故事。
它有着幸运的开始:成立于2023年,在去年年中的资本寒冬里融资50亿元,作为国内“AI六小龙”的明星公司;也是一家在openAI和Deepseek带来的AI技术冲击下被托起又被冲击,而后最终进入医疗——这曾是多个互联网玩家沉没之处。
抱着医疗情怀的前搜狗CEO王小川,以百(“bio”)川为公司起名,在不同场合表达要“造医生、改路径、促医学”的宗旨。
但这个“力图改变中国医疗生态倒三角型”的宗旨曾让位于“打造中国版openAI”,公司曾将主要资源放在放在通用模型而非细分的医疗模型,公司也因此而顺利拿到大融资。
然而融资仅仅过去半年,Deepseek R1“空降”,通用模型的故事成为明日黄花。在几位联合创始人出走之后,四月,王小川发布内部信,称公司战线拉得太长,应尽早透传聚焦医疗的决心和要求,否则不会使部分团队的工作目标出现动摇和偏差。
从“打造中国版openAI”到“造医生”,在互联网医疗从业者看来,业内如百川这般高调者已经很少见,这可能更像是十年前互联网进军医疗界的口号。
在目前已有的医疗AI软件,以提效为主:要么向医院卖硬件,搭配AI算法组件(如钉钉、华为),利润来自硬件;要么以医生端和院外场景为主,通过随访、患者预约系统,提供效率工具。
而百川智能像互联网一样是以患者为中心,“造医生、改路径、促医学”分别对应的是造全科医生、实现分级诊疗、促进医学新研究范式形成,看上去,百川不要和其他医疗AI公司一样走“小而美”的路线,而是要实现改变医疗生态的野心——而全科医生、分级诊疗是我国医疗资源不足和不均的背景下,多年还未能实现的改革愿景。
十年尝试和碰壁,投资人对互联网医疗的故事早已有些疲惫。
王小川的百川智能,这是又一个互联网人要改变医疗的故事。一位和他接触多次的医疗体系人士回忆:“他(王小川)是有信念的,他要创造千万个医生智能体,做AI诊室,让AI医生真的落地。他反复讲这个故事,坚持讲了好几年了。”
一些专业医疗教授,私下都觉得:这种“造医生”的话只有他能讲,别人讲没信服力。王小川身上那种“光环”和融资能力,也确实让人不敢轻视。
但这一次,手握AI这个新的生产力工具,兼具“钞能力”和相对灵活身段的百川智能,能够改变新技术在医院空间难以施展和融入的宿命吗?
从通用模型到医疗模型,Deepseek步步紧逼下的百川转向
在AI之前,上一个试图改变医疗生态的技术是互联网。
然而改造渠道、降低诊疗成本这个美好的愿景,最终败在供给侧也即医疗资源的强势和稀缺上——好的医生,患者们跨省跨市去三甲医院挂号都来不及,还怎么让医生们分一部分精力给互联网?
这也是王小川想要打破的中国医疗的“倒三角结构”。
几轮在现实中碰壁后,在医疗AI领域,大厂最终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在芯片承载的算力之上,发展通用模型,为具体的医疗AI模型及产品建立一个好的技术底座——不碰那个“倒三角”。
身处互联网行业而试图进入医疗领域的“碰壁者”,也包括十年前的王小川。当时,工学背景、作为搜狗CEO的王小川以个人和公司名义陆续投资了鹰瞳科技、小鹿中医等医疗健康公司,还结合AI技术打造了搜狗明医,但这个产品最终没有成功。
2021年,搜狗正式并入腾讯,王小川离开搜狗,在2023年成立了百川智能。百川的“百”是“bio”的意思,王小川一开始就有意让公司向医疗方向靠近。
只是,历经过一轮“互联网医疗”泡沫的王小川,也明白在2023年“医疗AI”已并不是一个好故事,全力转向医疗是后来的事情。
有业内人士认为,当时号称要做“中国版chatgpt”的百川,正是踩中了openAI带来的红利,才能在资本寒冬中完成了这么大一笔融资。否则,若百川当时的标签不是“通用模型”而是“医疗模型”,这种体量的融资很难完成。
在2024年7月完成了50亿元的融资后,也是在这个月,百川在年中内部战略会上确定了all in医疗的策略。
百川选择医疗赛道,“王小川的医疗情怀”或许不是唯一的解释。通用模型的激烈竞争、金融领域虽有创收但并不在行业的排头尖兵之列,让转向医疗看起来像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对医疗有追求,know-how一般。”一位从业者回忆起两年前与王小川接触的印象时称,当时还并不认为其是一个医疗行业的“局内人”。
但互联网出身的王小川,用另一种视角突破“局内人”的想象力。
不同于现有医疗AI商业模式卖硬件、提效的常规路线,百川走的是“患者为中心”的路径:试图围绕“医生智能体”构建一个以分诊、导诊、问诊、用药、电商为一体的互联网医疗平台。
据业内人观察,百川智能的路径可能是:构建搜索型导诊产品,做AI分诊的第一入口; 以儿科为突破口(社会关注度高、医生缺口大)打造专病模型;投资检测公司,串联诊断和药品电商; 构建千百万个医生智能体,覆盖全国不同层级医疗机构;从APP聚集入口流量,形成患者主导的导诊闭环。
核心是“捏医生”,即训练AI医生的Agent(智能体)替代一部分人力医疗节点。
从儿科入手:医院和基层场景,一种“想象中的竞争”
今年3月,百川智能与北京儿童医院、小儿方健康共同发布“福棠·百川”儿科大模型。王小川曾表示,计划在3年内打造出具有三甲医院主治医师水平的AI儿科医生,相当于新增100万儿科主治医师,覆盖全国乡一级的诊所。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百川智能选择儿科,是坚持“专病专科”路线。他表示质疑:“其儿科模型是全科+专科一起上的,百川把‘全科医生’当成‘互联网的入口’,但现实问题是,中国没什么全科医生的体系,社区来了病人还是要往上转专科,患者也没有全科医生的概念。”
无论是何种模型,大量以及高质量的数据都是训练AI的基本素材,对于医疗AI模型来说更是如此。理想情况下,应有大量来自三甲医院长期、稳定、深度的数据供养。
更何况,在中国,医疗是一个供给侧(也即医院)尤其强势的行业,医生集团发展还未成规模,上游技术公司无法绕过医院而直接与医生合作。
于是,医疗AI公司“前期所有的商业模式都要围绕着医院来做”,一边在应用端与医生和医院系统细细磨合,一边从中收集大量数据来训练模型,把产品打磨得越来越好。
在现实中,多数技术团队仍以DSS(临床决策支持系统)作为切入点,其核心在于“信息平权”——通过结构化数据提升基层医院的信息可及性。但真正影响就医效率的,是“知识”和“资源”的可达。因此,不少企业选择从头部医院起步,构建医联体模型,例如先布局10家核心泌尿外科医院,再向县域、边远地区下沉,实现知识的“传导式下沉”。这一过程中,渠道能力成为竞争关键:神州系擅长影像,深度绑定信息科;润达系在检验科系统中根基深厚。
而互联网出身的百川智能,优势并不在于渠道。
北京儿童医院并不是百川接触的第一家医院,医疗数据上的合作绝非易事,“他们想做通用的医学的模型,希望把医院的数据拿出来,但是这第一步就很难成立。”
最终,百川在2024年年末投资了医疗数据服务公司“小二方”,后者与北京儿童医院合作了多年,百川与北儿的合作也顺理成章。
但百川与医院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医疗场景较强的封闭性、数据获取的难度、know-how的重要性、医疗AI公司花费多年踩过的“坑”,以及反腐语境下目前医院并不宽松的商业化环境,这些都让业内人士怀疑,百川最终能否追上同行的脚步。
在百川与北京儿童医院的合作之前,其他医疗AI公司同行早已和各大头部医院合作多年,有公司与全国上百家医院都达成了合作,其中一些能够有直接付费意愿,“基本上能够让公司生存下来”。
大医院向来不缺主动上门“出钱出人”合作的医疗AI公司,“这些事影像AI公司都干过一轮了”,而真正能在医院里留下、赚到钱的公司屈指可数。
医院之外,百川还学习一些同行的做法,与重点发展互联网医院的宁夏,以及北京海淀区合作。医疗AI公司将健康数据管理、初诊等应用推广向基层,迎合一些地方政府的政绩需求。
但基层患者很难形成转向AI的路径依赖。有医疗AI公司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靠基层的社区卫生院向居民发冰箱贴、在医疗单据上印刷二维码等方式,让当地几十万居民都注册了应用,如今日活跃度在2%左右。而在北京,大医院密集,“家庭医生”的需求弱,推广这类应用更是不易。
看起来,在医院和基层场景,百川在医疗AI赛道上还不具备什么成熟的优势。
有和百川团队接触过的公司方面称,百川有成立投资团队,正在寻求合作。但令其犹疑的地方在于,论模型能力,deepseek以及大厂们已经足够强大;论医疗数据和医院渠道,比起其他已深耕多年的医疗AI公司,百川的原始积累还比较薄弱。“要合作的话,可能就会变成一个纯财务的合作”。
“百川和我们?一种想象的竞争关系吧。”一位同行称,“它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有钱。”但在融资环境冷意依旧的当下,这也不得不说是一个难以替代的优势——“有钱”在资源缺乏等短板处,可以找寻专业的合作伙伴。
“造医生”
在以医生为权威和中心的医疗体系里,百川所称的“造医生”,是一件稍显“叛逆”的事。
过去,利用互联网技术来辅助医生诊断,有从业者认为不甚成功。其参与了全国近1000家互联网医院的建设,十年过去,互联网医院使用率依旧很低,“一家全国顶级的医院,互联网医院使用率最高的科室,去年上半年使用了不到8000次,平均1天就四五十次,而且做的就是简单的复诊、配药工作。”
“互联网医疗无非就是做了挂号、充值、缴费等一些基础功能。”在改革生产关系之前,必须要提高的是生产力——做到互联网没能做到的事情,这是AI的使命。
但如今,能力上,距离一个真正具备独立、综合诊断能力的AI医生出现,依旧遥远。大部分厂家都还处在将AI放到医疗场景中尝试解决具体问题的阶段,如帮助医生做预诊、病历生成、患者管理等。
AI暂时还不具备什么综合能力,“问诊的能力、开医嘱的能力、读影像报告的能力,这些能力都经过长时间的数据训练、检验后,再结合到一起,才会进入到成为一个AI医生的层面”。
AI的语言能力自身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在大模型中很常见的幻觉问题,“需要很多的技术和工程的细节去控制,包括微调层面的,prom(可编程只读存储器)层面的,还要用到一些软件和知识库。”
伦理上,即便“AI医生”的能力达标,让患者完全接受也不是一日之功,医生的权威及人文关怀还很难被取代;而“AI医生”又可能与医生的话语权形成冲突,以医生为中心的医疗体系里,医生使用AI的动力是什么?“造医生者”没能回答这个问题;“AI医生”与医生的关系、诊断权与责任何在,相关法律几乎空白。
为了避开这些足够尖锐的问题,许多公司提出了“医生助理”的概念,“一方面不会让医生觉得在‘抢饭碗’或者指手画脚,另一边又实实在在地为医院、医生解决了很多问题。”另一个思路是利用AI工具帮助医生进行科研工作。
医疗是一个复杂的体系,涉及患者、医生、医院、医保几方的权力互动,并不是理论上对患者有好处、能够缩短诊疗路径,一个产品就能够成功。
一些互联网团队造出的医疗产品,给从业者留下了“天真”的印象。一家国际科技服务商曾在2015年高调成立AI医疗部门并进入中国,点燃了国内医疗AI的投资及创业热情。但最终,这个团队只造出了一个“花四五千块远程让一个美国产品帮忙做一次性诊断,结果方案出来中国根本没有药”、让人啼笑皆非的产品。
不过,百川并未强调其“AI儿科医生”的独立性,也多次提到医生助理的概念。
“问诊的权利和责任主体从人变成AI,AI去独立开处方,我认为国内将在很长时间内还不能看到。”一位从业者表示。
Deepseek等AI改变了医疗什么
在“造出医生”之前,目前医疗AI的发展还十分依赖算力释放、模型优化等底层技术能力的进步,“医患问答、病历生成、患者管理、辅助决策等功能,这些都是底层能力的进步带来的”。
而今年Deepseek R1的出现,让通用模型的成本也不再是一个问题了。“做医院业务,特别是我们做本地化的,对参数量是有要求的,参数太大的模型在院内推理的速度会很慢,影响终端的使用。所以有Deepseek 这样一个性能高、参数量不太大、还开源的模型出现,对行业会有很大的帮助,有点技术平权的意思了。”
当“大模型的能力到了”,“突然发现大模型的语言能力,对话的能力、书写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大家日常工作可以接受的程度”,这时便会生发出许多新场景与创造新商业模式的机会。
只不过,包括“造医生”在内,这些概念和应用都还在被验证和被接受的阶段,国内能靠这类业务真正实现盈利的厂家恐怕不会很多。
今年可能会是一个转折年,因为Deepseek不仅在技术端解决了医疗AI的通用模型成本问题,还在应用和销售端省去了医疗AI厂家许多宣传科普的工夫,“大量医院都在拥抱大模型”。
医院拥抱AI的准备可能早已经开始。为了适应新技术,一家全国顶级医院在去年下半年大规模更新了系统,有参与者认为其他医院可能会学习跟进。这动辄几千万元的改造成本,从业者寄希望于政府来买单。
业内一个主流观点是,未来以硬件产品为载体、附赠软件服务,会是一个主流模式。不过,目前相当一部分AI医疗厂家仍在发展软件服务的阶段,“硬件是以后要想的事”。
在所有厂家中,华为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华为有个规矩是上不碰应用下不碰数据,只集中力量做算力和硬件”,而且华为的盘古大模型并不对外销售,更不构成竞争。有业内人士感觉到,华为和产业链条上的各个板块公司的合作越来越紧密。
付费是绕不开的行业痛点,也是如今医疗AI发展的早期阶段,产品与合作模式还不够成熟的情况下,许多从业者“没法细想”的问题,“不独立诊断、不向患者收费、理论上不需要申请医疗器械注册证,也就很难有医保的可能。”
部分从业者寄希望于医药险,尽管当前商业医药险发展也并不成熟。目前医院直接付费是厂家们主流的收入来源,但医院自身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支付方,“除非AI真的能帮助医院带来更多收入,目前并不能。”
即便Deepseek 等AI的出现,为复杂的医疗系统提供了用AI提高效率的可能性,但百川智能手握AI工具,想要成为医疗系统的“生产力创造者”、重塑医疗结构的梦想,距离实现会有多远?
来源:深蓝观 作者:韦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