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
未来两三年,AGI(ArtificialGener-alIntelligence,通用人工智能,或可称为“强 AI”)可能会替代几乎所有呼叫中心工作的员工,只会留下极少的一些人应付机器无法应对的刁钻问题。在AGI大爆发的时代,这一预测算不上多么激进。问题是,AGI能够替代紧急报警电话或者紧急救护电话的值班人员吗?回答这个问题前,或许要深入思考一下。面对紧急情况的人员面临的是千差万别的境况,可能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权衡和判断,可以放心将这样的决策交给机器吗?
学术研究者很喜欢用“电车困境”来形容真实世界中复杂问题的权衡(关于电车困境最简单的叙述就是一辆失控的电车正在冲向人群,如果可以扭转方向,人群可以获救,但一位无辜的路人会被撞死,这时司机该如何选择)。古语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当电车问题真正摆在面前时,没有人会觉得决策是简单的。在《怎样决定大事》(De-cisionTime)中,作者劳伦斯·艾莉森建议,人在面临电车困境时,应该选择做出最不坏的决策,即当你面临多个选项,每项都可能产生负面结果时,你的目标应是从所有负面结果中选择破坏力最小的一个。
电车困境其实只是人类在现实中面临纷繁复杂问题的一个简单版本,但如何处理不仅涉及道德选择,更是对一个人价值观的拷问,选择背后也会体现自身一系列的价值判断。不同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这里还要强调一句,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因为没有正确答案。
当我们因为AI的能力与日俱进而欣喜的时候,《怎样决定大事》告诉我们,其实许多人在面临复杂而重要的问题时,常常很难做出决断。面对复杂多变的环境,许多普通人尚且没有办法权衡利弊、果断行动、及时纠偏,又何况机器呢?当然这并不是说机器不能超越人,只是在说如果机器只是通过学习人类的选择而做出自己的选择时,那至少它看到人类做出错误选择的样本,应该不会比“正确”的选择少——这里的错误和正确,并不是说在我们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时,可以有标准的正确答案,而是说我们在决策流程中是否用一套正确的思考方式,避免心理上常见的误区。
在变化无常、信息不完备、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的情况下,做决策的大忌是什么?或者阻碍决策的重要障碍是什么?《怎样决定大事》从三方面给出了比较详尽的分析。
第一方面是担心负责任,从而不作为。不作为也就不用为做出选择可能带来的并不好的后果而负责任。除了担心负责任之外,另一种担心则是担心事后后悔,当有了更多信息之后,后悔做出的决策。这种人在事后会想象一个另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结果可能会比现在更好。
第二方面是选择困难症,在诸多选项中很难做出选择,尤其当选择都需要做出牺牲的时候。这时,一个首要原则是做出最不坏的决策,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但真正要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决策背后会有许多情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从战场下来会出现PTSD。决策时心理冲突最严重的时候,经常是两种价值观发生冲突的时候,比如我们讲述古代英雄时经常会说的忠孝不能两全。理想的状态是要让自己从乎自己的内心价值判断,比如一些人常说的“枪口上调一寸”,但在更多时候,我们也许会被压迫着按照别人的价值判断来做决策,而把严重的心理障碍留给自己。
第三个方面是从决策到执行之间的间隔太大。跳伞的人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最容易犹豫不决?就是立刻要跳但还可以向后撤一步的时候。许多人生的抉择都是如此。经历了一个并不幸福的婚姻,当孩子们都长大了,身陷空巢的她是否应该追寻自己的幸福?谈离婚很容易,她和闺蜜们在一起讨论老公的优劣已经不知多少次了,有点像祥林嫂,把时间和精力都运用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思考中,离婚的行动却迟迟无法做出。多谋少断的反面则是FOMO(FearofMissingOut),因为担心落下而匆忙做出决策,结果经常是失败大于成功。
怎么办?《怎样决定大事》开出了STAR思考框架,分别对应:情境(Sce-nario)、时机(Timing)、假设(Assump-tion)和修正(Revision)。
拥有情境意识,首先要判定已经发生了什么,然后思考为什么会发生,最后据此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有的资深消防员面临火情会有一套自己的直觉判断?因为他见过的情形特别多,可以迅速依靠经验做出判定,马上行动。格拉德维尔在《眨眼之间:不假思索的决断力》中描述过类似的例子。
但我们可能面临更多全新的情况,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问题。发生新情况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占主导,需要争取更多时间搜集信息、深入评估。看到的现象可能有多种解释,这也需要我们保持开放的心态,不会根据单一诊断就马上行动。
情景规划是战略思考常用的框架,对于个人决策同样适用。对于重大决策,不能只看到它可能的收益,也需要对最坏的结果做好打算。人们会回避思考可怕的结果,当这些结果出现的时候,反而会带来更多创伤。
其次是时机。祥林嫂最大的问题就是多谋少断,讨论占用了太多的认知资源,却没能真正做出决断。对决策时间窗口,一个比较好的建议是狐步舞的方式,本着跳舞时“慢慢、快快”的节奏:在决策的初期慢一点,不要冲动用事,不要简单相信直觉,努力去拥有足够的信息;但在决策的后期执行要快,因为完美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花费过多时间搜集信息会面临边际效益递减。
第三需要对假设做清晰的梳理。很多时候我们都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选择性地忽略其他信息和可能性。2023年10月以色列遭受到加沙的哈马斯突然发动的恐怖袭击,几乎毫无防备,超过1000名平民死伤,以色列国防军和情报机构摩萨德的能力被外界广泛质疑。站在假设的视角去看,显然以色列的领导者,上至总理内塔尼亚胡,下至军方和情报机构的首脑,都无法想象自己被哈马斯攻击。他们并不是无法获取预警信号,也不是那些有用的信息被隐藏起来了,他们只是没有接收到这些信息。很多时候,我们看到和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头脑中在想象什么。
最后一点是需要不断调整。有的时候需要韧性,百折不挠,不怕失败——因为害怕失败而不敢尝试是很多人无法做成大事的原因;有的时候又需要及时调整,及时止损,不让沉没成本影响到自己的选择。当然,普通人最大的困境就是在这种灰度的情况下到底如何判断,而常见的问题是要么不够坚持,错过了大好机会;要么过多坚持,浪费了太多资源,再想转型已经没了机会。
分析完《怎样决定大事》提出的决策思考与行动框架STAR之后,我想非常有必要与AI的发展结合,去思考在机器的帮助之下,我们如何可以做的更好?同时回答本文最初提出的问题:我们能把决策都交给AGI吗?
在未来两年AI的应用过程中,工作将变得越来越模块化,许多工作会由人和机器共同完成,而两者之间的各自优劣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工作有多复杂?复杂度越高,人的适应能力越强。这种复杂有两个维度。一个维度是不确定性,信息是否完备;另一个维度则是很多时候并没有明显的选择,或者没有最优的选择,甚至连说得过去的选择都没有。有经验的人可以在信息不完备的情况下大胆做出决策。而人在权衡利弊,或者两害相权取其轻时,有自主性,能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
第二,类似工作发生的频次有多高?频次越高,机器胜任的能力也就越大。所以,即使是紧急呼救电话,如果是高频发生的问题,比如车祸,机器在学习了有经验的人之后,也可能做出好的选择。
第三,工作需要协作和协调的相关方有多少?在真实世界中,工作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协同,需要大量的沟通和交流,越是吃重的工作越是如此。STAR框架中的每一项,无论是对情境的了解,时机的把握,假设的审视,还是因为信息变化而带来的修正,都是建立在各种沟通交流的基础之上的。人类的各种沟通有许多不完备的地方和盲点,机器能提升沟通的效果和效率吗?当然,好的沟通有时候又很可能是非正式的,计划之外的,比如办公室里员工在茶水间里嚼舌头,机器能否领会其中的微妙?
第四,失败的成本有多高?这又回到人作为社交动物和组织作为社交关系场域不可忽略的特点。即使是推动AGI的应用,做决策的人也要去思考失败的成本有多高?尤其是AI做出错误选择之后的成本有多高?在人的组织中,失败总要有人背锅,这才会出现选择IBM或者麦肯锡是不会错的这类论调,因为它们都是富有盛名的组织,如果他们的建议出了问题,决策者很容易甩锅。
回到AI本身,我想AI在帮助我们如何更好做出决策上可以有三方面的帮助:
第一,打破认知瓶颈。AI的优势之一是海量处理数据的能力。有了AI助力,我们就不会太担心思考过多占用认知资源的问题,也可以在狐步舞中引入AI的帮助,避免直觉和盲点限制了我们对大势的整体把握,让AI帮助我们快速收集更多信息,找到更多可能的选择。
第二,更好发挥群体智慧。人生中会面临许多频次极低但影响极高的选择,比如求学、婚姻、买房这样的重大投资。AI能否从更多人的判断中筛选出更好的集体智慧,为新手提供决策支持?
第三,规避心理弱点。追求完美、当断不断、事后后悔,这些都是很常见的决策中的心理弱点,即使再好的决策支持也很难一下子改变人的心理。在困难的情况下,寻找那个最不坏的选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机器可以形成明确地行动指南,在“人+机器”的选择中明确规则和流程,帮助人卸下一部分繁重的心理负担。甚至可以在当断不断的当口,交由机器来安排。
机器暂时做不到的,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面对没有正确答案的复杂情况,基于自主性价值判断的选择,还有一点是灰度判断。权衡利弊,对未来的可能性做出前瞻,没有非黑即白的选择,这时,人生经验的积累,社交网络的支持,都会成为权衡背后的参考。但最终的决策仍然需要人自己来拍板,无法交由AI来替我们做出选择。
几年前有个关于使用AI的笑话,更新一下或许能更好帮助我们理解AI的应用:DS,你告诉我,该跟她结婚吗?DS或许可以列出千万条选择的理由,也会成为你沟通的良伴,甚至可能帮助你厘清头绪,但最终决定还得自己做,婚姻的日子还得自己去过,是幸福美满还是问题重重,也只有自己试了才知道。面对未知,选择必然在自己手中,责任也不可能推卸给他人,包括机器。但我们可以更好地去学会如何做出选择,而机器则可能成为不可或缺的帮手。
(作者系财经作家,《经济学人·商论》原总编辑,晨读书局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