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老人们集体在老年大学逃离孤独

田进2025-03-20 19:29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 3月14日9:30分,花费近一个小时化妆后,身穿一件米色大衣搭配浅蓝色牛仔裤,留着齐肩微卷黑色长发、戴着亮金色大耳环的李炜赶到老年大学的模特班。

在模特课或舞蹈课的前一晚,李炜都会洗头,并提前搭配好服装、耳环和发型,因为在走模特步时,她想让“头发飘起来”。

她说,那种兴奋劲,就像小学生整理书本和文具来迎接第二天的课程。

2023年,东北人李炜跟随儿子来到北京,正式成为一名“老年北漂”。

抵京后第二周,她就开始在社区周边寻找老年大学,并迅速成为一名老年大学的“学霸”。她报的课程大多是年轻时因种种压力而放弃的兴趣爱好。

李炜学得很认真。只用了半年时间,她就被社区老年大学推荐入学北京老年开放大学,上课地点也从大兴区转移到西城区——老年大学是没有“学区”之分的。

李炜是8%的老年人。

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年,普通小学降至14.35万所,相比10年前下降32.8%。而中国老年大学协会数据显示,过去5年,老年大学的数量年均增长速度达4.7%,截至2023年4月,全国各级各类老年大学(学校)已达7.6万所,但这只能满足8%左右有需求的中老年人。

养老专家和老年大学的管理者普遍预计,老年大学的需求还将继续增长。这是因为正在步入老年行列的“60后”,以及即将迈入老年的“70后”,对老年生活有着不同的期待,而进入老年大学就是实现这一期待的方式之一。

老年大学是老年人的“迪士尼乐园”。

在这里,有人能圆梦,弥补年轻时“入错行”的遗憾;有人能交到新朋友,打破逐渐缩小的社交圈;也有人能给自己的独居生活带来一些乐趣。

更重要的是,一小部分老年人可以从繁忙的家务中,从一成不变又小心翼翼的日常生活中,从父母、爷爷奶奶等社会角色中,甚至从“老年人”这一身份中短暂地跳出来,成为自己。

老年大学的“北漂学霸”

七年前,在东北老家,李炜每天坐在公交车上班时,总会透过车窗看着老年大学校门口来往的学员们,心里满是羡慕。

高考时,她因为老师和父母的期许,放弃了热爱的服装设计专业,选择了师范类专业,最终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2023年3月,退休后成为“北漂”的李炜,重启了18岁时的梦想。

抵京后第二周,她就开始在社区周边寻找老年大学,并一口气报名了舞蹈、模特、绘画、书法四门课程。

因课堂表现优异,李炜被社区老年大学推荐至北京老年开放大学更高级别的课堂上课——北京老年开放大学针对不同课程设立了骨干培育项目,意在让接受培训的老年人经过培训后也能成为老师。

为了不迟到,李炜早晨7点就从大兴区的家出发,辗转约2个小时的公交车、地铁,最终抵达位于西城区的北京老年开放大学。

每周两天,她需要如此往返一次,平均每天上课1.5个小时;另有两天则在社区老年大学上绘画与书法课。

她时常会连续四五个小时投入在绘画课后的家庭作业,甚至错过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网购的名牌颜料或化妆品快递送达,也会让她开心好一阵子。

最近两年,她的微信朋友圈几乎被上课时的视频和完成的绘画作品占据。她也很在意朋友圈的点赞人数以及子女对课程练习效果的评价。

她说:“如果说在教师岗位上工作了数十年是职责所在,现在进老年大学就是纯粹的热爱。”

如李炜一般,老年大学里最不缺的就是55—70岁充满热情的老年人。

北京开放大学老年教育学院老师路建胜说,许多老人的学习态度非常积极。他们盛装上课,与老师密切交流,整个学期从不缺席。

经过两年的学习,李炜已经能够说出一连串深入欣赏书法、绘画作品的诀窍,以及不同品质毛笔、颜料、砚台的细致区别。

她说:“虽然过程很累,但非常值得,也弥补了年轻时的遗憾。”

除了上老年大学,李炜的生活重心还集中在照顾80多岁的父母。看着父母逐渐衰老的模样,她也曾思考自己将来80多岁时的样子。她的养老理念是:只要还能出门行动,就会一直学习下去。

子女也曾劝过她在家休息,但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希望让自己忙碌起来。退休前,她就有同事因退休后在家无所事事,变得非常迷茫,甚至抑郁。

她说:“退休并不等同于在家躺着。一个人一生就1万多天,真正进入专业性学习后,会发现时间根本不够用,忙碌也能一直让身体保持活力。”

现在,家人也很支持她。当家里的事儿和老年大学课程冲突时,子女会主动给妈妈的老年大学“让路”,不耽误她好好学习。

奶奶的“疯狂”

开学第一堂声乐课结束后,姚冬红在追逐即将过站的公交车时,结识了她在北京老年开放大学的第一位朋友。

在公交车上的聊天中,她们找到了许多共同点:都在上声乐课,住在同一个街道,晴天时都会搭乘同一趟公交车往返于家里和老年大学。在逐渐熟络过程中,她们以姐妹相称,相约一起上学、散步。

扩大交际圈是姚冬红在今年年初选择上老年大学的初衷之一。

2014年,55岁的姚冬红退休后,无缝衔接地投入照顾刚出生的小孙子的生活中。退休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需要照顾小孩子的心理准备。

她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应该做那个年龄段该做的事。”

相比于退休前“朝九晚五”的清闲工作,退休后突然涌入的各种家务活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精力。围绕着孩子转的日子不知不觉持续了十年,她的生活圈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萎缩。

年轻时,作为忠实的哈雷摩托粉丝,她的丈夫陆续购买过十余款哈雷摩托。一有时间,她的丈夫就会和车友们骑着哈雷摩托进行长途远行,而姚冬红则开着越野车扮演车队后勤的角色。

退休后,这样的“疯狂”岁月反而锐减。她说,一开始确实难以接受生活节奏的改变。一旦被家务缠上,就很难去联系朋友线下见面。虽然视频通话已经很方便,但越不见面,就越畏惧线上社交,最后社交圈缩小到只剩下小孩和家人。

近两年,孙子和孙女逐渐长大,姚冬红开始从家务中抽身出来,拥有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今年年初,她终于从日常家务中挤出时间报名了老年大学。

她选择了一门只在上午开课且一周只有一节的声乐课。

家人和子女也都支持她的选择。一方面,家人希望她走出家庭结交新朋友,让生活更加充实;另一方面,上老年大学也有助于分散她的注意力,缓解她在家庭卫生上的焦虑。此前,她每天都会在家擦一遍地,并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洁癖”。

她说,在66岁的年纪,如果不经常接触社会外界,就容易变得情绪低落。

2024年春节期间,趁着孙子和孙女放寒假,她和丈夫自驾车从北京出发一路向南,途经武汉、柳州、广州等地,再返回北京的家中。她清晰地记得,除夕当天,夫妻两人连续驱车1068公里,终于在下午5:30分抵达,赶上了家里的年夜饭。而在前年的春节期间,一家人则选择了出境游。

姚冬红坦然接受身体的衰老。

如果不能保证睡眠,第二天她会变得心慌无力。因此,如果第二天有老年大学课程或其他重要的事情,她会吃安眠药来缓解失眠。

为了寻找年轻时骑哈雷摩托驰骋的感觉,夫妻两人会不时骑着哈雷车接送孩子上下学。虽然机车的轰鸣声依旧响亮,但行驶速度已经慢到追不上外卖小哥的电动车。

她说:“70岁之后驾驶证就会降级,我们都希望抓住最后几年还能骑哈雷摩托的机会。”

3月14日上午11点,采访一结束,姚冬红就马不停蹄地离开老年大学,匆匆往家中赶。

一家六口的晚饭仍等待着她去买菜、做饭。

杨姐的退休生活

年轻时,杨姐走南闯北、风风火火;退休后,一人、一只宠物狗,构成了杨姐的独居生活。

杨姐在香港长大,6岁时跟随家人迁往北京,在下乡插队时期曾担任过卡车司机。

20世纪80年代,杨姐回到北京,做过中外合资服装店的销售经理,还当过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2018年退休时,杨姐独自一人在北京生活——丈夫因病离世,而作为丁克族的女儿已经定居香港。

当工作突然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出去,如何填满一整天成了杨姐的困扰。

最初,她像周边的老人一样养了一只宠物狗聊以慰藉,但一年后,因疲于打理宠物毛发,她将宠物狗送给了别人。

之后,独来独往的日子成为杨姐的生活常态。

女儿曾邀请她去香港定居,但已在北京东城区扎根四十余年的杨姐,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这里有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也在这里见证了小区周围一栋栋商业办公楼的拔地而起。

随着老龄化、少子化程度的加深,像杨姐这样的独居老人还在逐步增多。以京沪为例,截至2021年,北京空巢独居老年人已超过30万人;截至2023年,上海独居老年人数为33.41万人。

因长期独居生活,她拒绝一切陌生来电以防止被诈骗。在小区内一位老人被诈骗后,她就变得更加谨慎:她的社交软件至今未与银行卡绑定,出门购物都使用现金结算,需要网购也都是让女儿线上代买;她极少浏览短视频,微信朋友圈点赞已是她和线上好友相处时的最高“社交礼仪”。

她说:“经常能在电视和朋友交谈中看到有人被诈骗,因此自己很少使用除微信外的其他手机功能。”

谨慎的生活理念让她的生活圈子局限在社区内。为此,在过去七年的退休生活中,她也逐渐摸索出一整套适合自己的独居生活方式。

每天起床后,准备好一天所需的1.8L水、踩20分钟指压板,然后出门买菜。买完菜是开心消消乐时间,她已闯过8000关,成为前10%的技术玩家。下午,她会固定观看几个生活类节目和综艺节目,如《王牌对王牌》《你好星期六》和《奔跑吧兄弟》,她能准确记住综艺节目最近几季嘉宾名单的变动以及节目播出时间。

杨姐说:“玩游戏、看综艺节目都是锻炼大脑思维。人老了之后,就害怕变痴呆。”

因一个人做饭麻烦,每到春夏秋季节,她会在附近的老年食堂解决“一日三餐”;而在冬季,她则更多选择在家做饭,通常做一顿、吃两天。

去年,泰康之家·和平府在杨姐所在小区附近建成,其中大楼的一二层被设置为东城区和平里街道养老服务中心,养老服务中心开设了瑜伽课、手机摄影课等20余门课。这样的社区型老年大学给她循规蹈矩的生活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

此前,除了出门买菜和参加社区每月组织1—2次的活动,她基本宅在家中。在上老年大学后,每节课前她都会特意给自己搭配衣服以及打理妆容,同时陆续为不同课程购置了葫芦丝、瑜伽服、毛线等。

她也有了更多与年轻人沟通的机会。在她所住的社区内,年轻人的身影反而是“稀缺品”。

最近一周,她上了葫芦丝课、制作帆布包的手工课以及舞蹈课。她说,年轻时就喜欢参加唱歌、跳舞等兴趣活动,老年大学让自己重新拾起年轻时的爱好,同时也为她提供了锻炼身体的机会。

杨姐观察到,有些同学会因为学费问题“退学”,还有一些老年人因为下一代是“双职工”,需要照顾孩子,也没有时间上课。

杨姐说:“只要涉及收费,老年人还是会有顾虑。即使课程收费很低,很多老年人依旧会认为投资在自己身上并不划算。”


大国资新闻部记者
关注宏观经济以及人社部相关产业政策。擅长细节深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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