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逝世九十周年:妇女节、女明星与她的时代

唐云路2025-03-09 19:42

她是中国默片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名字,从影时间仅有短短九年,却在银屏上塑造了诸多来自各行各业的妇女形象。她曾在上海滩风靡一时,却在仅 25 岁时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永远关上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 3·8 国际妇女节,亦是阮玲玉逝世 90 周年,我们选择在今天讲述阮玲玉的故事,回顾那个“新女性”诞生的时代,与彼时女性遭遇的困境。也愿身处当下的女性,可以更自在、做自己。

演员阮玲玉

她从小就美。

联华公司出版的《阮玲玉小传》中写,她十四岁小学毕业时,就已“亭亭长成,琼葩吐艳,朗朗照人,虽荆布不饰而韵致嫣然。”

十六岁那一年,迫于生计,她从崇德女校退学,想办法养活自己和母亲。次年,明星影片公司筹拍《挂名夫妻》,她参加并通过遴选,考入明星电影公司,并改名阮玲玉,从此开始了自己的银幕生涯。

演员阮玲玉从这部《挂名夫妻》开始诞生。

当时主考的导演卜万苍直觉她是一个“难得的悲剧演员”。她虽然从未受过表演训练,也没有听说过任何表演理论,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佛都是为表演而生。

在无声电影时代,她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中国妇女银幕形象——教师、村姑、劳工、妓女、乞丐、作家……这些角色是各个阶层千万女性的缩影,也投射着阮玲玉自己的人生经验。《神女》导演吴永刚曾将她比作“感光极敏锐的‘快片’……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向她提出,她都能马上表现出来,而且演得那么贴切,准确,恰如其分”。

从《故都春梦》到《野草闲花》《恋爱与义务》《一剪梅》,再到《神女》《小玩意》《三个摩登女性》与《新女性》,阮玲玉从影九年,拍摄了二十九部电影。无论是《恋爱与义务》中的富家千金,还是《桃花泣血记》中的贫家少女,或是《神女》中的母亲与妓女,《三个摩登女性》中的女工,阮玲玉都将自己的鲜活注入角色,更令人为剧中女子的命运而唏嘘。

演员赵丹则是这么评价的:

“阮玲玉穿上尼姑服就成了尼姑;换上一身女工的衣服,手上再拎个饭盒,跑到工厂里的女工群里去,和姐妹们一同上班,简直就再也分辨不出她是个演员了。”

《神女》

上映于 1934 年的《神女》被誉为中国电影黄金时代的最经典默片,阮玲玉在其中饰演一位为了生活和抚养儿子而出卖肉体的“神女”,讲尽了 1930 年代底层小人物的悲剧。

如电影开头的字幕所说——“神女——挣扎在生活的漩涡里,在夜之街头,她是一个低贱的神女,当她怀抱起她的孩子,她是一位圣洁的母亲。在两重生活里,她显出了伟大的人格。”

「《神女》中的经典镜头」

柔弱的女子在生活的洪流里挣扎,于阮玲玉自己的人生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阮玲玉生于上海,幼年丧父,随母为人帮佣,在此期间结识了张达民。张家是个大家庭,张家兄弟有十一人之多。辍学与张达民结为夫妇时,张家已家道中落,张达民不事生产,每月靠家中给一些月例钱过活。其时张达民兄长张慧冲在电影行业工作,是他建议阮玲玉去面试电影演员,阮玲玉才去投考了明星影业公司。

从此世人皆知她美。

在那个年代,电影不仅仅是摩登的生活方式,在民族危难背景下诞生的左翼电影,更表达着时代的呼唤,影片的强烈现实关怀影响着万千观众,自然也影响着参演其中的演员。

“阮演过很多的戏,她对自己主演的戏,必然比别人得到的更多。”与阮玲玉合作过《城市之夜》《香雪海》《天伦》等片的导演费穆在回忆阮玲玉的文章中写道:“她的思想无疑是颇受自己的作品的影响,因此她更发现了自己生活上的矛盾。”

阮玲玉出生与成长的年代,本就是风云变幻、新旧交替的年代。这样的年代,走出种种传奇,也留下许多遗憾。

“感情丰富的女子她必然会对人生失望的。”

在逐渐成名的日子里,她与张达民的感情并不顺利,两年之中分居三次,阮玲玉还曾服安眠药自杀,送到福民医院后,救回一条命。

1931 年,张达民得到阮玲玉的推荐,任上海光滑大戏院经理。次年,“一二八事变”爆发,阮玲玉携全家离港避难,旅居澳门,四月才返回上海。张达民又由阮玲玉推荐给联华影业公司董事长何东,做了瑞安轮买办。

两人的感情正式破裂是在 1933 年。那一年阮玲玉先后主演《三个摩登女性》《城市之夜》《小玩意》,在事业上又上一层楼的同时,与张达民正式分居。从结婚到分居,阮玲玉都未对外公布,也不曾有过正式婚礼。

阮玲玉与茶商唐季珊,同样也不可能有正式的婚礼。唐季珊另有新欢,加上报纸上满纸的“通奸”,乃至后来卷入与张达民的诉讼,都令阮玲玉身心俱疲。

阮唐二人的“家庭生活”,如费穆所回忆的“并不是怎样圆满”,费穆猜测“她已看到更远的未来,而已有所畏惧。但她却自安于那种生活,她再不愿突破那种环境而憧恨于更理想的生活”。

九十年前,这桩桩件件加在一起,终于将一位女明星逼入服毒自杀的绝境。

那是 1935 年的 3 月 8 日,妇女节凌晨两点,阮玲玉选择永远关上自己的耳朵。

在前一天夜里,阮玲玉与友人小聚,纵声谈笑,与在座女演员亲吻告别,留下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走了!失陪了!”

3 月 8 日下午,阮玲玉终告失救离世。

当日晚间,有人找到沪江照相馆的老板姚氏兄妹,请他们把阮玲玉的照片放大,姚氏兄妹选择了这张凝眸浅笑的半侧面头像,放大成 72 寸照片,在阮玲玉出殡时使用。

1935 年 3 月 14 日,金焰 、孙瑜、费穆等 12 位知名电影人扶棺,送阮玲玉安葬于联义山庄。沿途夹道的影迷和老百姓多达 30 万人。美国《纽约时报》驻沪记者写下“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哀礼”。

然而她去世之后,喧嚣并未就此停止,唐季珊对外公布了两封遗书,留下人们最为熟知的“人言可畏”,但这两封遗书一直受到质疑。不久后,《思明商学报》上发表了另外两封遗书,语气明显激烈得多。这两封遗书据说是由唐季珊后来的新欢梁赛珍提供。

当时媒体对阮玲玉之死的角度,多从性别角度出发,却多是借此抒发各自之观点,比如探讨阮玲玉作为女性本身存在的问题,或认为其害怕人言、情感混乱、当断不断、三心二意,批判她“恋爱与物质生活”的沉迷,《妇女月报》更是在《阮玲玉自杀 :告中华女界》一文中直指“阮玲玉事前容易被人诱惑,事后又没有革命精神去摆脱”。

阮玲玉的悲剧,不仅仅关乎于感情,更与时代相关

《新女性》

何为新女性?

在那个上海电影的黄金时代,许多电影都是围绕这个命题展开。阮玲玉于 1935 年主演的电影,干脆就以《新女性》为题。

影片中,她所饰演的韦明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为了婚姻自由出走,但和男友结婚生下一女后却反遭抛弃。韦明为求生存只身前往上海一家女子中学任教,王校董欲追求韦明,但没被接受,不久后,韦明失去了工作。出版社虽然允诺出版她的小说,却无法支付稿费。为了给日渐病重的女儿筹集药费,韦明不得不当了妓女,然而那夜的客人就是王校董。再也无法承受种种环境的压迫,韦明在小说出版前服毒自杀。

经过抢救苏醒后,在朋友的鼓励下,她认识到,白白牺牲性命只会亲痛仇快,因而发出了“我要活啊!”的呐喊,这一幕无声的镜头在后人看来,仿佛也是阮玲玉为自己命运的呼喊。

《新女性》由演员艾霞的真实故事改编。拍摄期间,阮玲玉由艾霞的经历想到自己的遭遇,在片场失声痛哭。

电影中韦明与记者因故结怨,记者将其自杀丑闻在报章大肆渲染,这一情节甚至在现实中得罪了新闻界,而一部电影引发的轩然大波,压力几乎都压在阮玲玉一人的身上。

当她被卷入诉讼,报章舆论当然没有放过这场“流量盛宴”,也成为压垮这位年轻女性的“稻草”之一。

她见过多少人生悲剧,她尝过多少生活的苦味。

“感情丰富的女子她必然会对人生失望的。”在阮玲玉逝世周年纪念的册子里,费穆这样写道。

在电影里,她是反抗命运、批判“旧势力”的“新女性”,她的身上承载了种种符号,影迷将她视作时尚偶像,导演与编剧用她的形象承载着民族大义与阶级抗争,而在“明星阮玲玉”之外,她只是一个在时代里浮沉,将“人生看得甚是严肃”的人,费穆回忆她常常饮酒至半醉,问朋友“我算不算一个好人”。现实将她渴求平静安定的理想打得一个粉碎,甚至于“我算不算一个好人?”的可怜的疑虑似乎也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你不是好人!”

阮玲玉死后哀荣尽显,生前却未能获得她想要的安定与支持。

放在当下,阮玲玉的死,或许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悲剧。

人们常用她主演的电影“神女”指代她,而阮玲玉与那时的万千普通女性一样,更需要的是被以全然的“人”的视角来对待。

就如同时人多用“女神节”“女王节”来指代“妇女节”,仿佛“妇女”是什么不雅的词汇,在将“妇女节”还给“妇女”的同时,纪念妇女节也更多回到了它的本质——这是为纪念妇女权利而设置的节日,在这一天,妇女的成就得到认可,不分国籍、种族、语言、文化、经济或政治。

也不仅仅是在这一天。

重新寻找阮玲玉

1960 年,中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在联义山庄阮玲玉墓前立碑,碑上镌刻了蔡楚生亲笔题书“艺人阮玲玉之墓”,但是在十年浩劫中,阮玲玉之墓遭到了破坏,据目击者回忆,现场景象惨不忍睹,阮玲玉的墓碑也不知去向。

1995 年 11 月和 12 月,《新民晚报》文化新闻版先后发表多篇“阮玲玉墓今何在”的报道,寻找阮玲玉的遗迹,最终不得所踪。鉴于尊重艺术家的初衷,上海电影家协会和福寿园决定为阮玲玉重新设计和建造一块墓碑,并向社会征求设计稿。最终,从三十多份设计稿中,选定了雕塑家王明龙设计的方案“神女陨落”。

纪念碑采用水晶白花岗岩雕刻而成,简洁而庄重,主体部分以阮玲玉在电影《神女》中的形象为蓝本,阮玲玉身穿旗袍,斜躺在电影胶片形状的榻上,底部的浮雕则突出“七嘴八舌”“众口铄金”的概念,与“神女”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阮玲玉纪念碑」 (位于上海青浦的福寿园人文纪念公园)

塑像落成的那一天,《城南旧事》的导演吴贻弓发表了讲话:

我们纪念她,因为她是一位曾经为早期中国电影注入过辉煌的人;

我们纪念她,因为她是一颗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不可磨灭的耀眼的明星;

我们纪念她,还因为她是一个在旧中国倍受恶势力摧残的受害者。

在大众视野里,阮玲玉是风光无限的明星,但是除了拍摄《三个摩登女性》时为自己争取扮演劳工的角色,阮玲玉在电影制作中几乎毫无话语权。

在那个提倡妇女成为“新女性”的时代,女性无论作为创作者还是普通人,在权利伸张上都难逃主体性的缺失。阮玲玉被困在“新旧之间”,被困住的又何止是阮玲玉。

或许今天的我们还可以再加上几句。

我们纪念她,是因为她为中国电影艺术带来第一批较为真实的妇女形象。

我们纪念她,是因为人们太少看见作为明星之外的她。

我们纪念她,是因为我们已经走上更宽广的前路。

来源:人间像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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