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新书,《六味集》,谈美食。本来世间只有五味,——酸甜苦辣咸,其父汪曾祺先生不是有一本《五味》集么?——又何以冒出个“六味”?作者解释说,所谓“六味”,写的是味外之味,寻找的是五味之外的别一种味道。
读汪朗这本集子,最深的感受是汪朗比乃父见识得多。汪朗吃过的一些东西,可以说,汪曾祺可能闻所未闻,何况吃乎?比如《洋餐土食》,汪朗写到在苏格兰采访,吃了当地有名的“哈吉斯”。哈吉斯乃苏格兰一道国菜,是把羊的心、肝、肺等下水与燕麦、羊脂油、洋葱和香料混合做成馅,缝进羊肚子里,用烧、烤、焖、煮等各种方法烹熟。吃时把馅料从羊肚子中挖出来,配上萝卜或土豆。据说这厮有一股子羊下水的膻腥味,非苏格兰人是难以下口的。我想,这汪曾祺就没有吃过。又比如法国的“鞑靼牛排”,比如日本的“马刺”——马肉生吃。这些估计汪老头也是没有吃过的。汪先生一生除在美国待过三个月,其他国家是没去过的。如果让汪老头满世界体验,凭他笔下的那股“灵异”,不知道会写出什么“花儿”来呢。
读汪朗这本书,还有个更深切的感受是:原来觉得老子厉害,读了这本书,觉得儿子也不简单。
感受深的是“谈话风”。汪朗的语言极其平易,——平易是大学问,是高僧不打诳语,——所说的都是家常话,可是自然中透出一股子生气。清人黄小田评价《儒林外史》,说“事则家常习见,语则应对常谈”。用“家常习见,应对常谈”这八个字,来评价汪朗此集,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了。
随便举个例子吧:
“胡”之称呼,先秦已有之。当时西部北部边境的一些游牧民族,闲着没事时,常常跑到内地打打杀杀,破坏安定团结,当权者很是头疼,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统统称为“胡人”,大概是嫌他们总是胡搅和的缘故。由是,胡人穿的衣服便成了胡服,跳的舞为胡舞,吃的饭为胡食,说的话自然就是胡话了。(《假如餐桌少了胡食》)
好玩吧。
汪朗在《他乡异味》一篇中写到折耳根。折耳根即鱼腥草,贵、川人的所爱,你到贵阳,大小饭店,都有折耳根,那些美丽女子,吃起折耳根来,都特别带劲,没觉得她们有什么痛苦,反倒是十分享受。我去年去了三次贵阳,在花溪宾馆,每顿早餐都有凉拌折耳根,我皱着眉头拼命吃,终于将此物吃“通”了。从满嘴腥味、难以下咽,到吃出香甜的滋味来了。世上的东西,还是要琢磨,为什么别人能吃你不能吃?
一次与汪朗闲聊,他好像说过汪曾祺先生不吃折耳根,说老头子不喜欢那个味道。这可能是汪先生自己文章里写的。不过我想凭汪老头的好奇心,他若是多试几次,一定会吃出其中的妙处来的,他连那么难吃的“气死”——cheese(干酪)都敢吃,难道还怕个“鱼腥”味?
这本书的几十篇文字,每篇都有意思。即看看那些篇名,就想读下去:《豆腐西行记》《黄瓜活吃》《韭菜的辈分》《大蒜食经》《面之高下》《大话稀粥》……我反正是不急,随时翻翻看看。
这真的是一本好书,一本妙书,一本随时可以读,随时可以放下的书。这样的书,什么时代都可以读,今天可以读,明天可以读,再过100年,读起来依然好玩,这就是好书。
文章来源:文汇报
作者: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