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近几十年来热度不减的世界性话题。全球化这个概念渐渐进入公众意识后,大到国际事务,小到家长里短,都能被平民百姓用国际视野来打量一番。只是,我们在谈论全球化时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由各自为政的分散状态前行成一个整体,究竟始于何时?“就中国学者对世界近代史的通常理解而言,近现代以来的历史即是自约1500年以来的世界历史。这段历史的开启是与世界地理大发现密切相关的;自此,世界开始由分散走向整体。”这篇题为《何为大黄?——基于边疆民族史与全球史的考察》的论文中,作者林日杖的这一观点,在学界已基本达成共识。
不胫而走的本草联结起了全世界
这篇论文被收进由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高晞和英国华威大学历史系教授何安娜联合主编的《本草环球记——5世纪以来全球市场上的药物、贸易与健康知识生产》中,该书共收论文16篇。这些以本草为核心词的历史学论文,分别论述了阿魏、“中国根”、大黄、丁香、北美人参等本草从原产地走向世界的契机、在异国他乡的“命运”,以及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因为受益于同一种植物而使得彼此间的交流变得顺畅和频繁起来,始于本草的贸易也越来越繁荣,原本互不相干的地区、国度,连成了片。
以该书编者之一高晞撰写的《“中国根”的知识考古——16世纪欧洲医生视阈下的异域新药》为例。从1545年冬天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遭受人生第11次痛风袭击破题的这篇论文,用翔实的史料告知读者,查理五世的病痛是怎么被“中国根”缓解的。那么,名之为“中国根”的这味显然是来自中国的本草,究竟是哪种植物?高晞以“‘中国根’的知识考古”为小标题,论证了这是一种菝蕨类植物根块,在16世纪中期被深受阿拉伯波斯医学影响的欧洲医生带到了欧洲。问题是,生长在中国的菝蕨类植物很多,缓解了查理五世病痛的根块究竟姓甚名谁?高晞追本溯源后发现,西文原典里“中国根”所指的植物颇不确定,土茯苓、菝葜、冷饭团、萆薢等都有可能。面对难解的“中国根”之谜,高晞却兴奋地认定,越是这样越能证明16世纪时已有多种中国本草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欧洲。而从1546年8月瑞士巴塞尔出版的拉丁文版的《中国根书简》中,可以基本确定“中国根”为土茯苓。这本书信集是与哥白尼齐名的维萨里所著,该书共计出版了拉丁文、法文、荷兰语、德文、西班牙文、英文等13个版本,由此可见,彼时,“中国根”已传遍欧洲,其药用价值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旅行者也好,商人也罢,他们可能没有想到,自己逗留中国期间见识了土茯苓的疗愈效果而将其带出中国,带到回家路上途经的每一个停留处,直至带进家门的举动,让一味能治病救人的中国本草黏合起了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几方土地。
与此同时,原产中亚的阿魏也进入了中国、印度、欧洲等地的药典;中国大黄、黑海南部大黄、巴比伦大黄等,虽因产地不同而药性略有差异,但不胫而走的大黄们总有在世界某地交集的片刻,它们在药性上表现出来的各自的优势使得大黄在16世纪成了世界性话题;至于书中所论及的丁香、北美人参、金鸡纳等本草在全球范围内流通的繁忙图景,更是印证了林日杖在其论文起始段落说过的那句话:1500年以后,世界开始由分散走向整体。本草的全球环游则对这样的世界,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由名著连接起一个虚拟但结实的文学世界
全球本草大流通促成了几乎遍及世界各个角落的药材贸易。只是,当这些草药贸易商在异国他乡忙于生意之余,会不会顺便关注起别国的文化?比如,习惯于用羽毛笔横着书写罗马字母的欧洲商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蓦然看见当地文人用毛笔竖着书写方块字时,会不会好奇心使然地带一本中国书回家?假设应该是成立的。君不见,各种文字的书籍在世界各地的流转催生了一种职业——翻译。
自从地球上的国家和地区都有自己的文学成为一种世界共识后,不知道有多少专业人士前赴后继地试图将世界文学联结成一幅完整和完美的文学地图。无奈,记载人类丰富且多样情感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环球文学史”因此总也画不上句号,迄今为止我们所能读到的世界文学史,谈不上完整,只能论特色。
哈佛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大卫·丹穆若什的这本《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就是一本非常有特色的环球杰出文学作品大展示。
2020年春天,疫情在美国暴发。丹穆若什计划中的会议和旅行演讲全部取消。只能坐在家中喝咖啡的教授,想到了儒勒·凡尔纳。爱好科幻小说的读者都知道这位法国人的代表作是《八十天环游世界》,可又有多少人知晓,凡尔纳漫长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出过巴黎。凡尔纳可以坐地漫游世界,我们为何不能在不得不禁足的情形下进行一次世界文学之旅呢?——“我邀请读者和我一起在万维网上旅行16个星期,从2020年5月到8月,我们每周一起通过阅读五本书来探索一个尘世中的地点。”
计划很快兑现。丹穆若什带领他的读者从伦敦出发,经由巴黎、克拉科夫、威尼斯—佛罗伦萨、开罗、伊斯坦布尔、马斯喀特,再到刚果、尼日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德黑兰—设拉子、加尔各答、上海—北京、东京—京都,再到巴西、哥伦比亚、墨西哥、危地马拉、安的列斯群岛、巴尔港,最后抵达终点纽约,跟着文学完成了一次世界环游。
这次文学环游很快变成了一本书:《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拿到书的简体中文版后,我按照自己的阅读习惯先扫了一眼目录,发现丹穆若什认定可作为环球文学史里一个篇章的文学作品中,果然有不少是文学史中不可或缺的世界名著,如但丁的《神曲》、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鲁迅的《阿Q正传》、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但是,将罗伯特·麦克洛斯基的《缅因的早晨》和休·洛夫廷的《杜立特医生历险记》两本童书也归入其中,多少让人感到意外。为了寻求答案,特意找到被译成《海边的早晨》的《缅因的早晨》和被译成《杜立特医生的马戏团》的《杜立特医生历险记》拜读了一下,写给孩子阅读的简单故事深深打动了我。也就是说,阅读视野非常广阔的丹穆若什教授选书的标准有其独特性,他得思忖,所选之书是否能帮助读者直面人生困惑,毕竟,这是一本在特殊情况下诞生的世界文学读本。
该书的策划和中文编译宋明炜在中文版序中这样写道:“这个环游地球计划的世界性,还体现在从第一周开始,已经有多种语言的翻译也同步进行,这包括阿拉伯语、土耳其语、罗马尼亚语、德语以及中文的翻译。”疫情虽然能暂时绊住人们走向世界的脚步,却无法隔绝有着相同喜好的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心心相印。在丹穆若什教授的创意下,借助互联网,那些诞生于不同国度的名著以其特有的温度将世界连接成了一个虚拟但结实的文学世界。
地球上的每一个村落都不会永久孤独
以艺术、设计和旅游为创作母题的伦敦作家约兰达·扎帕特拉见多识广,《400个环球艺术之旅》是她已出版的30多部作品中的一本,仅从书里的照片,就能估摸出她丈量世界的路程有多长。
书名中的“400”,不是虚指。这趟从北美洲启程的艺术之旅,途经南美洲、欧洲、非洲和亚洲,最后抵达大洋洲,作者从各大洲各个国家精选出来的400个向公众开放的艺术场馆,每一处都足以勾起我们背上行囊出发的欲望。虽说1500年以后世界才由分散走向整体,但是,自地球上有了人迹以来,我们的祖先一直在以他们的方式呼唤着彼此。
1994年在法国阿尔代省肖维岩洞里发现的岩画,有着三万多年的历史,岩画所表现的“不仅有其他地方发现的为人熟知的食草动物,比如野牛和马,而且还有食肉动物,比如洞穴狮子、黑豹、熊、洞鬣狗,甚至据说还有犀牛”。旅行一路向前,“阿尔及利亚撒哈拉沙漠东南部一个幅员辽阔的高原上,遥远的塔西利·恩·阿耶的15000幅岩画多少有点低调而又神秘……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景观,到处都是九千年或一万年前的作品。这里包括羚羊和鳄鱼在内的大型野生动物形象,还有抽象的几何图案、神话生物和展示各种动作的人类……”与肖维岩洞里的岩画相比,两万年后的人类以岩画为手段表达诉求的内容虽然丰富了许多,但用岩画求得呼应,似乎成了史前人类共同的手段。尤其是艺术之旅行进到澳大利亚境内后,岩画几乎成了一些著名景点的标志性景观,像在西澳大利亚的穆鲁朱加国家公园、北领地的卡卡杜国家公园、昆士兰州的昆坎村、维多利亚州的格兰屏国家公园、新南威尔斯的库灵盖狩猎地国家公园等景点里,都能看到岩画,岩画的内容包括鸟类、爬行动物、哺乳动物、海洋动物、身着精致服饰手拿回旋镖或长矛的人物形象等,无不展示着澳大利亚土著的状态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联想到我国境内的贺兰山岩画,那些分布在贺兰山峡谷溪道两侧、绵延800多米的山岩崖壁上总数多达6000余幅的岩画,非常写实地记录了3000至10000年前远古人类的生活画面。
这些岩画告诉我们,自从这个星球上有了人类,先民们寻找共同的律动以求携手共进的努力,从不曾停歇过。
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籍,而第167页上的那张照片,显得尤其沉郁。照片的下方,是加黑加粗的标题:“在维也纳回顾20世纪奥地利的黑暗历史”,细读文本,我们得以知道,在周边米色住宅俯视下的形似防空洞出入口的建筑,是英国雕塑家雷切尔·怀特瑞德设计的大屠杀纪念碑,纪念在“二战”中惨遭杀害的65000名犹太人。这座坐落在犹太会堂遗址上的纪念碑又被称为无名图书馆,因为,纪念碑的主体建筑是成千上万本书脊朝内、码放整齐的无名书脊。
读到这张图片时,我想到了大卫·丹穆若什在《八十本书环游地球》的第二章《巴黎:作家的乐园》和第三章《克拉科夫:奥斯维辛之后》提到的几本书,它们分别是乔治·佩雷克的《W或童年游戏》、普利莫·莱维的《元素周期表》和保罗·策兰的《诗选》。在“二战”中失去双亲的乔治·佩雷克,以两个文本交替叙事的方式结构出了一本《W或童年游戏》,这本模糊了纪实与虚构界限的小说,虽无一字直写战争,却将“二战”对作者、作者家人以及周遭的戕害,用冷静的语调表述得异常残酷;相比之下,意大利化学家普利莫·莱维揭露纳粹集中营罪恶的小说《元素周期表》的知名度要更高一些;至于保罗·策兰的《诗选》,“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喝呀喝/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呀喝呀/我们在空中掘个坟墓躺下不拥挤……”选自策兰名诗《死亡赋格》的这几句,将战争留给诗人的黑不见底的记忆,表达得令人震颤不已。假如雷切尔·怀特瑞德要在他的作品上标识每一本书的书名,这三本应该是必选之作吧?
这座纪念碑和那些揭露法西斯暴行的文学作品,时刻在提醒我们,总有反人类者试图要将完整的世界撕成碎片,而《本草环球记》《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和《400个环球艺术之旅》则分明在昭示,已成整体的世界不会轻易地被粉碎。
(文汇报 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