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看的第一场戏,是《昭君出塞》,跟父亲一起。
父亲的家乡在浙江宁波。从山东出发,我拽着父亲的衣角,辗转几趟车,才终于看见等在青石桥上的奶奶。“每天都来等啊,妈!”那时的通信并不发达,从得知父亲要回乡的那天起,我裹小脚的奶奶就每天来此等一等,看一看。“你们来得巧,有人嫁女,请了戏”。
而我的喜乐全不在戏上,而在台下。灯火初上,伴着台上咿咿呀呀的长腔短调,端酒上菜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鱼,全是我在北方没见过的鱼,大人碗里的女儿红在灯下显得愈发醉人,我则对着面前的芋艿煲,吃得嘴边泛油光。
入耳的戏腔全是方言,我听不懂:“这是唱啥?”“昭君出塞。”“她为啥哭?”“想家!”
那时的我,看不懂父亲对着戏台眼里泛起的泪光,不理解一个离家游子回到家乡的久违放松,更不明白他几天后又要离家的惆怅。我只会拿起一片红糖年糕,塞进他嘴里,甜的。
相比之下,母亲带我看的戏更多。多是在南方的柑橘刚运到北方的时节,橘子皮泛着耀眼的青色,戏台就会搭起来,唱个日夜不停。满街飘着炒花生炒瓜子的香味,不过即使再热闹,也不影响他们定时叩拜,虔诚又安静,仿佛任何嘈杂喧闹都无法将其击穿。
我和母亲找好位置,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往戏台上望去,果然浓墨重彩,鲜艳生动,不然,《武松打虎》里的老虎一出来,也不会吓得旁边一个小女孩哇哇大哭,我掏出一个青色橘子递过去,她咧着嘴不出声,看着我,尝一口,又哇哇大哭起来,酸的!
母亲会的乐器很多,二胡、笛子、琵琶。每次看完戏回家,母亲也会来上一段,直到父亲进门,她才忙不迭去做饭。母亲去世真是太早了,若等到日子宽松,等到一个不必做饭尽情吹拉弹唱的下午,该多好,她总有操不完的心。
母亲去世,哥哥工作,我去上学后偶尔回家,家里多是父亲一人,每次进门,不是电视机在唱戏,就是老式录音机在唱戏。那时的戏台已很少很少,父亲也只能在电视上看一看,我总嫌咿呀嘈杂难听,便下楼不知干什么去了,家里仍是父亲一人,还有一只猫。
后来父亲去世,我平静地从医院拿回父亲的衣物用品,置办葬礼、答谢吊唁。直到在整理父亲房间发现那盘磨损最严重的《昭君出塞》录音带时,我才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茂盛的年轻人在戏台下泛着泪光的眼睛;我想起母亲去世后,那个落寞的中年人试图用回荡在房间里的戏曲腔调赶走孤独;我想起那个早已头发变白几十年在外的游子,一遍又一遍听着家乡方言的戏曲《昭君出塞》,诉说着叶落归根的乡愁。
春日的一天,女儿翻出了我珍藏的录音带。“妈妈,你想听戏?”戏台旁的柳树,仍是贺知章裁出的新柳,戏台上的曲调,仍是百年前的婉转悠扬,台下,观者如潮。女儿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吕书敏(本文作者为东营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