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老人节”前后,晚辈们看望我的时候,往往要我说说人生体会。这促使我对自己的阅历不断地回顾和思考。“老人节”又到了,这里简单地谈谈我的人生感悟,和大家交流吧。
回顾我91年的岁月,最突出的感觉是:自己太渺小了。在时代大潮面前,自己只是沧海中的一朵浪花,只能任凭大潮裹挟。往哪里走,自己无法选择;前途命运如何,自己不能做主。
回想我这一生,凡是重大的升沉起伏,没有一次是我做主的,都是外力决定的。例如考大学,进了并无志趣的中文系,毕业后做了从来没想做的教师,后来出乎意料地入了另册,在几乎绝望时又得以回归……我做主的只有一些小事,例如我是不是选修某老师主讲的某一门课,是不是写某一篇稿子,是不是去看某一场电影,等等。
但仔细想想,这些小事背后也有外力操控。比如能够选修某一门课,是因为那位老师还能开课,后来那位老师自杀去世了,想听他的课也不可能了。说到底,我的一切都是“命该如此”。这不是迷信,是实情。在我心目中,命运、天命、天道,时代潮流、历史规律,这些不同的说法,其实是一码事。
我的体会可以归结为两句老话,一句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句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几年对这两句话越来越深信不疑,这和我的大女儿突发重病有关。
2015年9月19日早晨,我的大女儿小红突发脑溢血(那时我已82周岁,我老伴79周岁,小红的丈夫已经去世,儿子刚办好留学手续)。送到省中医院,当天动了开颅手术。手术持续5个多小时,疲倦的医生兴奋地告诉我们:“手术成功。”还没等我们悬着的心落下,又说:“中枢神经损伤,可能有后遗症。”
在麻醉药失效、患者醒来以后,后遗症显现了:右侧肢体偏瘫,记忆力、说话能力都严重丧失了。看到爸妈、哥嫂、儿子,看来还认识,却不会称呼了。喝水、吃饭、大小便等最基本的生活需要都不会表达。
4个月后,从省中医院转到山大第二附属医院,进行康复治疗。那时,小红随着恢复,日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何等深重的灾难,因此沮丧、悲观、烦躁,痛不欲生,埋怨老天爷不公:为什么偏偏叫我得这样的病呢?
是啊,她这个49岁的副教授,本来健步如飞,突然就瘫痪了;本来习惯了在课堂上对学生滔滔不绝,突然就不会说话了;本来孜孜于上课、科研、做实验、写论文,一门心思再上台阶,突然就成了废人;本来是她来照顾年老的父母,现在却要父母伺候她……这么大的反差,怎么能接受、能适应呢?每次看到爸妈,都哭哭啼啼。针灸、电疗、按摩,做起来疼痛不适却又看不出效果,不由得打怵、抗拒。
智力训练时,反复地让她按照提示摸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总是摸不准。看图认物时,西红柿、黄瓜、香蕉、毛巾、牙刷,认了转眼就忘。数学训练时,连阿拉伯数字也记不住,简单的加减也做不出。语言训练时,为了让她记住自己的姓名就要反复多日……每天训练下来都是灰心丧气、情绪低沉。
更可怕的是,由于脑神经损伤,再加上情绪郁闷,造成了癫痫。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她毫无征兆地突然犯病,一下子摔倒在地,神志昏迷,牙关紧咬,浑身抽搐,看得我心如刀割。犯一次就要加重整个病情,治疗效果倒退。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
除了聘请日夜负责的护工以外,我和老伴每周去医院看望她三四次(她的哥哥在外地教学,也经常回来看望)。医生向我们家属提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要求:一定要让病人保持乐观愉快的状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只要在她面前,我们竭力显得轻松欢快,笑脸相迎。我陪她做各种康复治疗时,绝不流露丝毫失望情绪,不断夸她有进步,表现出信心满满。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强为欢笑”。
这期间,我的陈旧性肺炎复发,不得不多次住院,一度疑为肺癌。我想到了死,马上想到,我死了,女儿怎么办呢?由此体会到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幸我住院几次后,病情基本痊愈。
多亏病友的启发、熏陶,使小红的情绪逐渐好转。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高干,脑梗后遗症,肢体偏瘫,他本来可以住高级病房,可是那样不便于做一些康复治疗,他就住在普通病房,在小红病房的隔壁。他为了锻炼肢体活动能力,坚持自己系鞋带,坚持每天多次自己整理枕头和被子、床单。在康复治疗大厅治疗时,他总在治疗间隙找到小红,看她的动作,朝她伸大拇指。
还有个外地的女孩,中学生,因为车祸,截断了一条腿,刚来的时候哭闹、不吃饭,后来在那位高干的影响下,变得非常乐观,反而鼓舞妈妈,说要陪着妈妈每天笑三次。
还有一个享受国家津贴的高级工程师,91岁了,刚入院时全瘫,康复治疗一段时间后,能够勉强走动了,经常佝偻着腰在病房走廊散步,看到小红就举拳头,表示要加油。
小红在他们的带动下,心情也逐渐明朗了。我们每次带着饭菜去看她,她不再啼哭,夸张地吃得津津有味,夸妈妈做的饭好吃,让妈妈高兴。还催我们早点回家,送我们到电梯前,说“不要挂心我”。康复治疗也变得主动了,针灸、按摩时不再怕疼;数学、语言训练课后,要求老师给她出题留作业。
住院的最大局限是,小红难得有锻炼说话的机会。住院康复治疗两年后,小红出院回家。为了让她融入正常生活,我和老伴轮流每天扶她下楼,在宿舍区或校园里散步。一开始小红羞于见人,怕别人笑话。事实很快打消了她的顾虑。
散步的多是一些老翁和老太太,起初和小红互不认识,问知她的病情后,都鼓励她坚持锻炼。后来渐渐熟了,只要见到她,就朝她竖大拇指,夸她有毅力。有的给她介绍简单易行的保健方法,如用牛角梳子梳头、下午在阳台上看太阳,等等。
有的说,“你是我的榜样,我有时偷懒,不想下来锻炼,从阳台上看见你下来了,我也就下来了。”
有的说,“我有个亲戚,跟你的病一样,不好意思出门,怕人笑话,我给她说了你的表现,她现在也敢出门了。”
为了帮助她恢复智力,徐叔叔经常找一些字谜让她猜,并有意地让她也提供字谜。为了让她锻炼说话能力,刘阿姨、孟阿姨、杜阿姨、杨阿姨、金阿姨、汪伯伯、李叔叔每次见到她都耐心地和她交谈,谈家常,谈经历,谈大大小小的见闻,谈战胜疾病的心得。
渐渐地,小红和这些伯伯叔叔阿姨们成了亲密的好朋友,每天下楼和他们见面拉呱,成了小红的期盼和最大的欢乐。
如今刘阿姨、孟阿姨已经去世了,小红说,“我要替她们好好活下去。”
小红出院回家后,我把帮助她康复当作“上帝交给的任务”,放在一切的首位。我查了许多相关资料,知道脑溢血后遗症康复治疗的要诀就是“重复重复再重复,耐心耐心再耐心”,这成了我的座右铭。
先是帮她继续认字、识数,接着由浅入深地帮她阅读,教材主要是搜集一些战胜疾病且事业有成的国内外的励志故事,教她朗读,教她述说文章里的故事片段,教她回答问题(由简单到复杂,教她用笔写,也教她用嘴说)。通过阅读活动,既能提高康复信心、精神境界,又可以锻炼记忆、理解能力和说话能力。
后来又教她写日记,让她把每天散步的见闻向我详细地述说一遍,我记录下来,整理后让她用手机打成文字。锻炼一年后,我教她自己用手机写成日记初稿,然后读给我听,我提出意见,再让她修改。这样可以同时锻炼记忆能力、说话能力、写作能力、打字能力。
现在她每天可以写1000多字的日记,逐渐能够写得比较清楚顺当,需要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运用手机的能力也逐渐熟练,可以和同学亲友在微信上交流,也可以通过微信了解社会新闻、国家和世界大事,心胸开阔了,生活内容也充实了。随着身心状态的改善,癫痫已经控制住了。
我的同事、老友宋遂良、袁忠岳老师,对小红关怀备至,住院期间多次探望;锻炼时,只要看见她,就主动和她打招呼,嘘寒问暖,夸奖鼓劲。宋老师以“感同身受”的心情,多次给她赠诗赠字,经常给她提供营养品。他还写了《父爱如山》的文章介绍我帮助女儿康复的情况,发表在《齐鲁晚报》(2021年1月5日)上,引起广泛关注。媒体纷纷要求采访报道,我们一一谢绝。
小红由此体会到,只要坚持战胜疾病,就能为社会提供正能量,就能有所贡献,不再为“自己是个废人”而苦恼了。
在天长日久的锻炼过程中,一同散步的伯伯叔叔阿姨们,关注着小红点点滴滴的好转、进步:“迈步越来越稳了”“走动越来越有劲了”“脚能抬高一点了”“腰弯得不那么狠了”“脸色有点红润了”“记性越来越好了”“说话口齿越来越清楚了”……及时给她表扬。
她自己觉得,体能上、智力上,即使一点点进步,那种幸福的成就感,绝不是当年发表一篇论文或得到一次奖赏能够比拟的。
由此我也体会到,古今有识之士总把名利叫做身外之物,看得无关紧要,那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正的大彻大悟。身内之物,即自己的身心健康,才是最最重要的,是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换不来的呀。
正如孟海兰教授所说,为了帮助女儿康复,我和老伴会更加注意保健养生,可以延年益寿。我俩共同闯过了“新冠”疫情的险关,寿命超过了预期。我在这近十年里,坚持阅读、写作以调节身心,在朋友们的鼓励、帮助下撰写、发表了二十来万字的文稿,有的反响还不错。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又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果然如此。
“天有不测风云”,因此在顺境中绝不要飘飘然。“天无绝人之路”,因此在逆境中切不可灰心绝望。这就是我在人生边缘的感悟。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吕家乡(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