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时空/文 文博时空 作者 翟德芳
看完霸国的器物之后,我就在山西省博物馆内尽情游荡。山西博物馆内的人不是很多,我可以尽情地欣赏、揣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很快,我就被一座精美的汉白玉石椁吸引,俨如发现了一处宝藏。
大家可能还记得,我以前写过青州博物馆里的画像石石棺床,介绍过那上面的“洋人”形象。在那个展览中,我知道在山西还发现有这类的“洋人”墓葬,我的山西之行正要寻找这类题材,此时见到这座石椁,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同青州的残损画像石不同,我眼前的这座石椁相当完整,而且是汉白玉上的雕刻,又有精美的彩绘。最关键的是,与青州洋人的无名客商身份不同,这是一座洋人墓,墓主有名有姓,并且在中国的朝廷上做大官,因此其意义就更加重大了。不错,我这里要介绍的,就是被评为1999年“十大考古新发现”和“20世纪百大考古重要发现”的太原虞弘墓。
01
虞弘墓的发现和发掘
虞弘墓的发现极为偶然。1999 年 7 月,北方已是盛夏季节,天气酷热,太原南郊的王郭村正在修路。8 日这一天突降大雨,公路工程因雨停工。村民王秋生担心雨水浸坏自家的院墙,就打算在院墙外挖一道小水沟,将雨水排走。可他没挖两下,便觉得有一块硬物顶住铁锹,再也挖不下去。他心中奇怪,把半锹深的松土铲去,发现一段白色石头露了出来。他忙招呼邻居来看,大家都看不明白,于是七手八脚,顺着石头四缘挖开,遂显现出一个汉白玉石屋顶,屋顶下则有四道石墙。有人认出,这是一个墓顶遭到破坏的古墓。
虞弘墓出土的持巾女侍俑
消息传到太原市晋源区文物旅游局,领导们非常重视,立即组织人员保护,并将此事上报省市有关部门,省文物考古人员赶赴现场,考古发掘迅速展开。当时正是雨季,为了避免雨水灌入墓室,考古队员在墓室上方搭起帐篷,日夜守护。经过艰苦的工作,将整个墓葬清理完毕。
此墓由墓道、甬道、墓门、墓室组成。总长 13.65 米,坐东北向西南。墓道残存长度 8.5 米,宽约 2 米。甬道宽长 1.25 米。墓室平面呈弧边方形,为单室砖墓。墓室地面未铺砖,仅在四周墓壁下用砖平铺一层,呈方形框,作为砖壁基础。
虞弘墓出土的抱琵琶男乐俑
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发现石椁内外放置有散乱的人骨。经鉴定属于一男一女,应该是虞弘夫妇的尸骨。墓葬多次被盗,仍出土了 100 余件随葬品,包括汉白玉人物俑、砂石人物俑、墓志、汉白玉莲花座等。
虞弘墓墓志志盖
墓志埋藏于石椁底部,志盖的文字为“大隋故仪同虞公墓志”,志文记墓主人姓虞、名弘,字莫潘,鱼国人。他自13岁起任柔然高官,曾奉茹茹国国王之命,出使波斯、吐谷浑等国,出使北齐时被留任,任官轻车都尉、凉州刺史等,后相继在北齐、北周和隋三朝为官,北周时曾任“检校萨保府”,入隋升“仪同三司”。隋开皇十二年(592),59 岁的虞弘死于晋阳家中,同年十一月十八日入葬。所以说,这座墓不仅墓主姓甚名谁十分清楚,埋葬时间也极为准确。
虞弘墓汉白玉石椁
当然,同这些随葬品相比,这座墓最令人震撼的,是那套宏伟精美的汉白玉石椁。汉白玉石椁安放在墓室中部偏北之处,外观呈三开间、歇山顶式殿堂建筑,由长扁方体底座(石床)、中部墙壁和歇山顶三大部分组成 ,每一部分又由数块或十几块汉白玉组成。石椁总长 295 厘米、宽 220 厘米、高 217 厘米。石椁的椁门损毁严重,只剩下门楣。椁座下四周各垫两个兽头,面部朝外,背负椁座,造型生动。这种歇山顶式样的椁顶仅次于庑殿顶,是贵族的标志,也符合墓主“仪同三司”的身份。
02
虞弘墓石椁的雕绘装饰
这具石椁四周满布雕绘,图案内容宏富,主题有宴饮、乐舞、射猎、家居、行旅等。狩猎图多为骑马、骑象、骑骆驼搏杀狮子,人狮搏斗的场面尤为激烈。图中的人物都是深目、高鼻、黑发,人物服饰、器皿、乐器、舞蹈以及花草树木等,均表现出非常浓厚的波斯、粟特文化色彩。部分浮雕还装饰有彩绘并局部描金,使得整个石椁金碧辉煌,色彩斑斓。
虞弘墓浮雕的人物形象
石椁的主体浮雕有九幅。研究者认为前四幅表现的是墓主人生前的生活和本民族习俗,后五幅表现的是所期望死后进入的生活境界。
第一幅为牵马与神马图。该图上部为一人在前、手牵骏马,马匹侧后有三人作鼓掌状,马的腹下和身前有犬和羊,人和马的远景为不知名植物。下部图案为一匹神马,前有双腿,后部变为鱼尾状。
牵马与神马图
第二幅为酿酒与狮子咬神马图。图的上部为楼台,其上三人正采摘葡萄,楼台一侧有二人交谈。下部神马形象同第一幅,身前有一狮子正腾身撕咬。
酿酒与狮子咬神马图
第三幅为骑骆驼猎狮与胡人持角形器图。图的上部为一人骑在骆驼背上,正引弓射箭,对面是张着大嘴的狮子,骆驼前面也有一只狮子,正跃起咬向骆驼。图的下部是一个手持角形器的胡人。
骑骆驼猎狮与胡人持角形器图
第四幅为骑骆驼猎狮与大角羊图。图的上部是骑在骆驼背上的人正扭身向侧后方的狮子张弓射箭,骑士上方有飞鸟,骆驼的前方似也有狮子撕咬。下部图案为正在飞跑的大角羊。
骑骆驼猎狮与大角羊图
第五幅为宴饮与人狮搏斗图。上部图案描绘男女主人在帐中欢宴、欣赏歌舞。方形地毯上男主人梳着浓密的波浪形长发,头戴波斯式王冠,与华贵的女主人一起饮酒,两旁各有两名侍者。前方 6 人正在表演,正中一男性舞者脚踏圆形小地毯,飞快旋转,似在表演粟特民族的胡腾舞,其左侧 3 人、右侧 2 人正在伴奏。下部图案是二人双狮搏斗图。两头雄狮已将武士的头咬入口中,武士身体前倾,右手将剑插入雄狮腹中。
宴饮与人狮搏斗图
舞者 宴饮与人狮搏斗图(局部)
第六幅为骑象搏狮与系绶带神鸟图。图中上部一人骑在象背,手持长剑,正砍向身后扑来的狮子,大象的脚下也有一头狮子正张口欲噬。图的下部为一只口衔云气的绶带鸟。
骑象搏狮与系绶带神鸟图
系绶带神鸟 骑象搏狮与系绶带神鸟图(局部)
第七幅为行旅饮食与山羊图。图的上部一人骑在马背上,正举杯欲饮,其前后各有一侍者,前面的侍者手捧果盘;天上有飞鸟,马前有小犬。图的下部为一只山羊。
行旅饮食与山羊图
第八幅为出行休息与奔鹿图。图的上部一人坐在腰鼓形墩上,前面一人正在演奏,另一人正跪奉果盘。图的下部为一只奔鹿。有意思的是,这种腰鼓形墩跟青州画像石棺床的那位墓主所坐的“筌蹄”很接近,二人坐的姿势也一样,表明这是一种“洋式”的坐法。
出行休息与奔鹿图
第九幅为骑马出行与牛狮搏斗图。图的上部一戴冠男人骑红色骏马,马的前后各有一侍者,后面的侍者手举伞盖。上方有两只小鸟。马的前方有树木,经考证是现已灭绝的野生古万寿果,这种树在前面几幅图中也有出现。图的下部是正在搏斗的公牛和狮子。
骑马出行与牛狮搏斗图
石椁上除了浮雕,还有绘画。绘画分为彩绘与墨绘两种,以浮雕加彩绘的图像最为精彩。这类画面均为单幅图像,每幅图像或以椁壁区别,或以壁龛、壸(kǔn)门等分开,每幅画面都模仿波斯式的摩崖石刻和波斯银盘表现英雄和重大事件的画面,中心突出,布局简洁,却极具内涵。研究者将这些图像统称之为“仿波斯风格的图像”。
石椁上的波斯风格彩绘
在石椁的画面中,还有一幅尺幅不大、却很有寓意的圣火坛与祭祀图。画面正中,占据突出位置的是一个烈焰熊熊的火坛,两侧有两个人首鹰身的祆教祭司,正在小心翼翼地抬着火坛。这种表现圣火的画面是祆教,也就是拜火教或琐罗亚斯德教圣火崇拜的象征。
03
虞弘墓的意义
这座虞弘墓是十分重要的考古发现,它被评为 20 世纪百大考古发现是实至名归的。这里我就说说它的意义。
首先,以往的考古发现中,北朝隋代的墓葬中,歇山顶的墓椁仅见于皇室成员,且都是较普通的石材。而虞弘墓的石椁竟然采用了上等的汉白玉。如此精美的汉白玉石椁,此前尚未发现,其价值以及带给学术界的震撼难以估量。
虞弘墓墓志志文拓片
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才可以享有如此奢华的石椁呢?墓志告诉我们,墓主是来自西域“鱼国”、在北齐、北周、隋做大官的虞弘。吉林大学实验室通过人骨基因分析,表明虞弘的线粒体 DNA 序列具有欧洲序列特征,虞弘夫人的线粒体 DNA 序列同时具有欧洲和亚洲序列特征。虞弘是入华粟特人中的代表,这种隆重的待遇,是否出于其“外国人”且是“拜火教徒”的身份呢?我们似可由此感受到隋唐之前的北朝社会以及统治者对外来文化兼容并蓄的态度。
虞弘墓石椁上的拜火教祭坛和祭司形象
我们学习历史,知道在北朝隋唐时期,有很多来自西方的客商在华从事商业活动,这些人被笼统地称为“粟特人”,唐代对这些人还有一个称呼,就是“昭武九姓”。入华的粟特人职业多种多样,包括商人、乐伎、工匠等。不少长期留华的粟特人从军,唐代军队中就有大量粟特人。
而这位虞弘更为高贵,他来华前已经是官员,所以在北周时官职就到了“检校萨保府”,入隋更是有“仪同三司”的待遇。萨保府在当时是掌管入华外国人事务的机构,北齐北周时需要设立这样一个官府,可见在华的外国人已经是相当多了,说明山西在北朝到隋唐时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热点地区。有意思的是,墓志中提到的“鱼国”,不属于昭武九姓,不见于中国史籍,也不见于历来的研究,其具体方位及历史还有待未来的发现与研究。
虞弘墓石椁上波斯萨珊风格的彩绘浮雕
虞弘墓图像中没有出现中国元素,都是外来风貌。墓内出土的汉白玉石椁、彩绘浮雕和石雕乐俑,具有浓厚的异域风情、鲜明的文化特色、高超的艺术水准和重要的历史价值。这个虞弘,以鱼国人的身份,来华后改姓为同音的“虞”,又采用了中国式的墓制,却在葬具的装饰上完全使用了本民族的艺术题材,表明虞弘是第一代入华的粟特人,而如安伽、史君等第二代或第三代入华粟特人,石椁或石床榻画面中就包含了不少中国因素,说明他们是逐渐地被汉化的。
虞弘墓石椁上波斯萨珊风格的彩绘浮雕
虞弘墓是我国第一座经过科学发掘、有准确纪年并有着完整丰富中亚图像资料的墓葬。虞弘墓石椁展示的鱼国和西域的生活、民俗、信仰、歌舞、风情、艺术等,洋溢着浓烈的中亚民族气息和萨珊文化特色,是研究丝绸之路以及入华粟特人的珍贵资料,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
还可以多说一句的是,近年来,西方伪史论之说日渐盛行,认为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都是西方伪造的。如果此论为真,那么受古罗马影响的波斯萨珊文化也应是假的。但虞弘墓的石椁图像是出土于中国的实实在在地受波斯萨珊文化影响的题材,而且这种题材随着粟特人的日渐汉化,也日趋式微。这一事实从另一面证明了西方伪史论站不住脚。
图片 | 翟德芳
排版 | 小谢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