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文
“我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
2014年4月17日,哥伦比亚著名作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去世,享年87岁。消息一出,来自全球各地的悼念文章不计其数,其规模之盛大,自不必多言。时隔多年,马尔克斯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恰出版了《一次告别》,从家人的视角追忆父亲离世前后的种种,读来让人唏嘘不已。
《一次告别》
[哥伦比亚] 罗德里戈·加西亚 | 著
杨玲| 译
新经典文化| 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4月
这本书的献词是“献给我的弟弟”,这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也是一句无比沉痛的话。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梅塞德斯·巴尔恰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是本书作者,次子是平面设计师贡萨洛·加西亚。继201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后,梅塞德斯·巴尔恰于2020年8月15日离世。父母亲相继离世,是永远也无法弥合的精神创伤,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挡在死亡面前了。而这样的哀恸,只有弟弟才能跟自己一起面对。告别从来不是容易的,关于父母亲的记忆碎片会经常翻涌上来:有时是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症之后的唠叨,有时是照料父亲时的细碎细节,有时是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生活……连带着当时的气息、光亮、心情都会重新想起,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那一刻都会让人分外惆怅。
正如作者所言,“书写深爱之人的死和写作本身一样历史久远,然而当我真正准备这样做的时候,瞬间哽住了喉咙。把这一切诉诸纸上的想法让我感到恐惧,落笔时我无比愧疚,重读时又万分沮丧。真正让人心乱如麻的是父亲还是一位名人。倾诉的需要之下或许埋伏着想要在这个庸俗时代一举成名的意图。也许应该拒绝它的召唤,保持谦卑。无论如何,谦卑是这浮华尘世中我们所偏爱的为人之道。但写作的永恒规律如此:主题选择了你,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身为读者,我们很庆幸作者接受了这样的召唤,唯有如此我们才得以窥见一代文学大师常人的那一面,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症后的无奈与悲伤,死亡来临时的沉痛与沮丧,都如此真切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其实这本告别之书,可以写得很厚,但作者却极为节制,只是以淡淡的笔触回忆起生活中的点滴,完全不会像他父亲那样以汪洋恣肆的表达方式去铺排。可在阅读过程,我们能鲜明地感受到文字的空白处是作者的情感,如此汹涌,如此深情。
“我对父亲的情感深沉却复杂”
1959年,罗德里戈出生,那一年他父亲马尔克斯32岁,《枯枝败叶》已经出版了几年,随后在1961年出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而举世闻名的《百年孤独》要迟至1967年才出版,也就是说在罗德里戈的童年时代,马尔克斯还只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新人作家。到了1982年,在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跃成为世界级大作家时,罗德里戈已经是23岁的青年了。由此可以看出,罗德里戈在成长的过程见证了父亲一步步走向巅峰。在书中,罗德里戈写道:“我对父亲的情感深沉却复杂,因为他的名声和天赋是得变成好几个人,我艰难地把这几个他合而为一,总是在各种情感之间前前后后地弹来弹去。”
2014年4月21日,在父亲的追思会上,“我有那么一瞬间,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出神地看着悼念者的一张张面孔。我想起父亲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三种生命:公众面前的,私下的,秘密的。片刻间我想或许承载着他秘密生命的那个人就在人群之中。”在公众面前,父亲是文学大师;在私下,他是可亲可感的父亲;而到了“秘密的”层面,也就是缩回到父亲的个人世界,无论精神层面的,还是肉身层面的,他都有一个独属于自我的世界。从广大的外部世界,一步步退回到自我的世界,残酷的是,阿尔茨海默病症渐渐剥夺了父亲的记忆。罗德里戈承认,“此外,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源自他长久的、痛苦的告别——他正渐渐失忆,和我怀有的某种负罪感——暂时觉得自己在思想上超越了他而喜出望外的负罪感。”
罗德里戈的坦诚让我钦佩。我想他也肯定逐渐要适应“这是马尔克斯的大儿子”这样的身份标签。只要跟父亲一起出现,他就自动沦为背景的点缀,毕竟父亲的光芒太过耀眼,要想超过父亲的成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因此,他没有选择成为一个“文二代”,而是成了一名电影及电视剧导演、编剧,如此也就避开了别人拿他和父亲比较的麻烦,“直到步入不惑之年,我才发现自己决定到洛杉矶使用英语生活和工作,实际上是刻意为之,虽然可能我本人都不曾意识到,我是在有意选择一条自己的路,远离父亲巨大成就的影响范围。我花了20年时间才看清在周围人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我选择在另一个国家工作,那里讲的是父亲不会讲的语言(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但他的英语只能用来读新闻),他没怎么去过那里,亲近的朋友也很少,甚至多年来没有签证可以前往旅行。”颇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贡萨洛也没有选择写作之路,后来成了一名平面设计师。
马尔克斯对于他两个儿子的选择是非常理解的,“他总是担心人们用他的成就来评判我和弟弟正在做或者放弃的事情”。罗德戈里拍第一部电影时,马尔克斯专门去看他的剧本,并表示很喜欢;电影拍出来后,马尔克斯也常常拿来跟朋友夸耀,或是跟任何他觉得可以拉来参与拍摄的人夸赞。到了最后几年,马尔克斯提议跟他一起写剧本,却因衰退的记忆导致他们的几次讨论都徒劳无功,只好不断推迟甚至搁置,最后不了了之。
在书中罗德戈里没有具体提及自己拍摄的作品,其实他在自己的领域颇有成就,曾导演了十几部作品,而他父亲最有名的《百年孤独》是他的第10个电视项目,不过此次他不是导演,而是和他弟弟只做该片的执行制片人。他在2008年接受西班牙媒体《国家报》采访时曾这样说:“我不会导演我父亲的小说,因为那将变成媒体的话题,人们无法客观地看待作品。”他有这样的担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失去了记忆,但幸运的是我会忘记我失去了它”
书中另外一点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失忆”。加西亚·马尔克斯晚年创作量锐减,因为受困于阿尔茨海默病症。这其实不是马尔克斯第一次身患重病,1999年他与淋巴瘤作斗争,后来症状得到了缓解。这一次却不一样,阿尔茨海默病症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收了他们工作的“工具”。罗德里戈在书中回忆父亲:“他说‘我靠记忆工作。记忆是我的工具,是我的原材料啊。没有它我无法工作,帮帮我吧。’如此,他以不同的形式不停重复着,一说就说上一个小时,乃至大半个下午。这让人身心俱疲。不过,这段日子最终慢慢过去了。父亲慢慢恢复了平静,有时会说‘我失去了记忆,但幸运的是我会忘记我失去了它。’或者说‘所有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这倒是挺好,我喜欢这样。’”马尔克斯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依旧掩盖不了沮丧之情。马尔克斯的秘书曾经告诉罗德里戈,有一天下午他看到马尔克斯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央望向远方,秘书问他在干什么,马尔克斯说:“我在哭。”秘书惊讶地说:“哭?可是您没有哭啊。”马尔克斯回答:“我是在哭,只不过没有眼泪。你没发现我的头脑像一坨屎吗?”
罗德里戈另外写到一个细节,让人感慨不已,“父亲出名后与亲戚疏离,失去记忆,随后无法再写作。最终,在晚年时他才重读了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读它们似的。‘这都是从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有一次他问我。他读到最后,终于通过封面认出这些是他最为熟悉的书,但仍然没怎么理解其中的内容。有时,当他合上书时,惊讶地在扉页上看到了自己的画像,于是又重新打开书,试着再读一遍”。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一辈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老国王,忽然间陪伴多年的坐骑没有了,军队没有了,所有协助他建功立业的老臣都离开了,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宫殿,昔日的辉煌再也想不起了,甚至连上一秒钟的悲哀也想不起了,在忽然惊醒的刹那间,他看到了虚无,可是很快他又陷入意识的迷雾之中。
从马尔克斯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症开始,他其实就是在慢慢与家人在告别了。他肉身虽然还活着,而那个鲜活的人却渐渐地远去了。他的家人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知道终有一别,死亡迟早要来,“至于他的秘书、司机、厨娘,所有在这个家里工作了多年的人都被他视为家人、亲近的人,他们的存在让他有安全感,他却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他久久地、仔细地凝视我们,带着肆意的好奇。我们的脸触动了某种遥远的东西,但最终他没有认出我们”。他甚至连他最爱的妻子梅赛德斯·巴尔恰几乎都要忘记了,“他记得一生钟爱的妻子,却坚信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一再声称是他的妻子——不过是个骗子”。这让梅赛德斯气得发疯,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期竟然最终过去了,她恢复了在他头脑中的位置,又变回了与他相依为命的伴侣。她是最后的纽带”。
“死亡给了我这个同拉丁美洲的朋友们欢聚一堂的好机会”
全书最动人的章节,就是梅赛德斯与马尔克斯的告别。马尔克斯14岁时,认识了10岁的邻居梅赛德斯。马尔克斯开玩笑说让她嫁给自己,她哭着跑回了家。1958年,他们在巴兰基亚结婚,一直到马尔克斯去世时,婚姻持续了57年零28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梅赛德斯一直陪伴着马尔克斯,为了让他安心专职写作,她撑起了养活整个家庭的重担,其中甘苦,马尔克斯都是知道的。在《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扉页上,马尔克斯写着:“本书为梅赛德斯而作”。他把自己对梅塞德斯的爱毫无保留地写进了小说里。1982年,马尔克斯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演讲时,特别感谢了妻子,几十年来,“她总是默默忍受着我疯疯癫癫的作风,要没有梅赛德斯,我永远写不出这本书。她负责为我准备条件……钱用完了,梅塞德斯也没吭声。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让肉店老板赊给她肉,面包师傅赊给她面包,房东答应她晚交9个月房租的。她瞒着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
得知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全家人往他去世的房间赶去。罗德里戈写道,“一般来说,母亲都是行动最缓慢的人,可是显然这次大家都让她走在最前面。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有那么多次艰难的决定,她都依赖着我和弟弟挺了过来。她走进房间看到父亲的那一刻,我瞬间明白,他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岁月足以给予她此刻所需要的全部从容。他们从起初的陌生到最终的相濡以沫,是多么不可思议。”梅赛德斯没有当即扑过去号啕大哭,而是本能地张罗一切。“她为他把被单拉到胸前,抚平它,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父亲的手中。她凝视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前额,那一瞬间的样子难以言喻。接着,她颤抖了一下,放声痛哭。‘真可怜,是不是?’先于自己的痛苦与悲伤,她感受到的是对他的无限同情”。罗德里戈不愧是导演,他用准确节制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一位失去挚爱之人的悲痛画面。
罗德里戈提起父亲曾经抱怨过死亡有一点让他最不喜欢的“即这是人生中唯一他没有机会书写的一面”。马尔克斯这一生经历何其丰富,所有他曾经经历的、见证的以及思考的,都被写进书里去了,成了被他虚构或是加密的内容,可是唯独死亡他只能成承受者,无法进行书写。他在小说里写过很多人物的死亡,而他的孩子接过他的笔,写他的死亡。马尔克斯曾在《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序言中写道:“有一天,我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走在一群朋友中间,大家穿着肃穆的黑衣,气氛却像过节般热烈。所有人都因为相聚而感到快乐。而我则比任何人都快乐,因为死亡给了我这个同拉丁美洲的朋友们欢聚一堂的好机会。”现在,大师已经在天堂与朋友们相聚,而他的作品永存世间,滋养着我们,也将惠及一代又一代读者。他用作品,实现了永生。而他的孩子用这本书,做了一次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