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伊凡/文 关于创业的书籍汗牛充栋，它们乐于讲述如何构建宏大的愿景，精益的管理，卓越的领导力，以及强悍的执行力，总之，这都是为“做大做强”而准备的药方——毕竟，如果不是为了创造一家可以“改变世界”的公司，故事就显得不够性感。

今天影响我们的那些企业巨兽，特斯拉、亚马逊、苹果、微软，或者阿里巴巴、腾讯、百度，哪一家不曾经历过从“小微”孕育、孵化到破壳而出的过程？创业者热衷于研究、转述它们的故事，实际是一种心理投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种关于创业的英雄叙事背后，其实还隐藏着一种基数更大，但更容易被忽略的凡人叙事，即大量的小微创业者。

关于中国小微创业者的数量，有不同的统计口径，所公认的是他们所占比例之高。到2023年年中，中国市场主体数量已经突破1.6亿，其中主体构成就是中小微企业，而且民营经济与中小微企业互为主体，民营企业中九成以上是中小微企业，而中小微企业中九成以上是民营企业。数据显示，它们为国家贡献了50%的税收、60%以上的国内生产总值、70%以上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他们是中国经济真正的蚂蚁雄兵，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其中的99％将在其生命周期中保持小微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大企业，甚至求“中”而不得。他们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不是改变世界，不是做大做强，而是活下去，下个月能交得起房租，发得了工资。对他们而言，现有的创业培训课程和书籍虽然也有通用性，但又不够落地，甚至可以说，所提供的更多的价值在鸡汤和鸡血的层面。

铁桥的这本书尝试开辟一个新的品类，为小微创业者而作。他自己经营小微企业8年，平时善于思考和积累，形成了大量的笔记，如今将这些笔记系统整理，形成自己的体系化思考。

我很喜欢他在书中提出的一些问题：给员工支付行业的最高薪酬，让员工决定自己休假的时长，给员工提供高额住房贷款，这些方法，小微企业学得来吗？找合伙人要找蔡崇信那样的，找员工就得找张一鸣这样的，做产品就得瞄准千亿市场，谈增长动辄十倍起，论格局自然是马云，说远见还是任正飞，这样的星辰大海，靠近得了吗？

过去近二十年来，我的工作就是观察企业，走访企业，其中大多数都是头部公司，但头部接触越多，感觉当前流行的创业方法论对小微企业而言适配性不够。小微企业的生存与发展逻辑，有三点独特性：

首先用人逻辑不同，创业的第一课往往就是找合伙人，但小微企业并不一定都需要合伙人，或者换个角度说，即使你需要，也很难找到合适、而且能长期合作的合伙人。原因很简单，要吸引有能力的合伙人，要么靠未来的预期，要么靠现实的回报，如果两者都欠缺，合伙人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另投他们。不用说合伙人，对多数小微企业而言，连高级员工都不需要，老板必须是六边形战士，即是最大的销售，又是最重要的工人，即要懂财务，又要懂研发。

再者资本逻辑不同，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由来已久，这也是一个世界性难题，金融资源亦遵循二八原则，大部分资源都流向了少数大公司。小微企业通过传统金融机构贷款手续复杂，成本高，贷款期限短而且数量有限。通过风险投资，则因为其预期回报限制，基本不在投资机构的视野之内，因此小微企业高度关注现金流和成本控制，需要时刻关注组合式减税降费的新政策，关注面向小微企业的现金流管理工具。港交所前行政总裁李小加所创立的滴灌通，在2023年10月曾引发争议，就是因为其号称用“非股非债”的新型投资模式来解决小微企业的融资难题，反对者则认为其本质上是高利贷，犹如升级版P2P。真相如何值得探讨，可围绕小微企业的金融创新将一直存在，因为需求是刚性的。

第三是愿景不同，一个听起来很热血的故事是，两个人都在工地上干活，一个路人问他们在做什么，一位老老实实的说在搬砖，另一位则自豪的说，我在建一座雄伟的大教堂。我们鼓励那些从一块砖中能看到教堂的人，愿意与这样的人同行，但现实是，绝大多数小微企业的宿命就是做好搬砖者。他们的生命脆弱如芦苇，可能丢了一个大单，流失了一个大客户，一笔款晚到一个月，就行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因此，他们的容错率很低，判断抉择需要极为慎重，心中总挂着教堂的蓝图，可能连眼前的猪圈也盖不好。听起来有些悲哀，似乎对小微企业而言，满纸写得都是“认命”两个字，不需要考虑诗与远方，只需要过好眼前的苟且，但只有真正认清了现实，才是对创业食物链下游的公司真正的尊重，以及更理解那些最终杀出血路，能够IPO，或者成长为大公司的创业者经历过何等的艰辛。

除了“做大”或者“做死”，小微企业是否有其他“小而美”的中间路径呢？我们经常提到的是日本提供个性化产品、有匠人精神的百年老店，以及德国的隐形冠军公司，在一个利基市场扎深扎透。近年来，中国也提出了“专精特新”的概念，为创新能力突出，掌握核心技术的小企业提供了更清晰的上升通道，同时鼓励链主企业发挥更好的扶持作用。

这并非是铁桥此书的重点，这是一本写给普通创业者的作品，翻开书稿，我耳边如同响起《我不是药神》的主题曲《只要平凡》的旋律：跌入灰暗坠入深渊，沾满泥土的脸，没有神的光环，握紧手中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