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叫她奶奶,不是年龄和辈分的原因,也不是随村里所有人顺口嚷嚷,而是在这僻远的坪上,我一个游手好闲只想听歌的外乡人跟村里所有人户都不同姓,心里想着,这样叫便与她亲近了,就等于亲近了全体村民。
我每次叫她奶奶,火塘边的家人就说,你叫她的声音太小了,猫声细气的不行,她耳朵早就背了,听不见你说的么子。但我依然如孩童喊奶奶般轻声慢语,而且,分明觉得她听到了我的呼唤,唇角微动,眯缝了的眼睛微笑。你看,我和奶奶已经毫不生分了。
虽然到现在,我仍未听到詹家奶奶开口唱歌。
其实,论年龄叫她奶奶不甚合适,我亲奶奶活着的话已满百岁,而她才82岁。詹家奶奶这辈子没有到过县城,没有走出过太平河,甚至到过木瓜坪之外,不识一个文字,丈夫在大闹灾荒的年份里饿死,留下的独苗嗷嗷待哺,这些都跟我亲奶奶的经历极其相似。
詹家老院背靠黑乎乎的大森林,也和我记忆中亲奶奶老屋的环境也相似,东边的山很高,挡住了上午的阳光。门前一条林荫道,全是泥巴路,通向她的菜园地,大约有十来亩吧,藤条编织的栅栏半人高,无法猜想是谁编得如此精致。门前的老杏树枯死了,枝干依然挺挺的,但没有被谁劈开做柴火,山里遍地都是柴火,丈夫栽种的果树是不会死的,詹家奶奶总是这么认为。正屋旁堆码着生产工具的草房,歪歪斜斜,估计存在了好多年,感觉极像她的身板,挺不直了但不至于倒塌下去。
这样的情景,我也毫不生疏,50年前那个7岁的儿童,暑假里跟着他的奶奶成天在山里钻进钻出,被她当作一条小牛犊放养,当然料草是精饲料:中午一小碗鸡蛋挂面。
这条河的人都叫她奶奶,无论长幼都这样叫,连住上河的李家90岁的爷爷也这么叫。
别看我整天游荡,无所事事,心里却焦灼,不知采风能在哪天进行。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向李家爷爷请求,您就给我唱上一段山歌吧,来一趟方斗坪实在不易。
“那不成。我嘛,老嘞,这条河唱歌唱得好的多的是。詹家奶奶唱的歌,你没有听过吧?哈哈。”爷爷口吐烟气,直摆手不愿开口唱歌。
先后五次徘徊在詹家奶奶门前的小路上。远远望去,晨雾下的老屋依然沉寂,这让我准备打道回府了。
转折点出现在第六次。那个清早,我照例漫步在溪河边的野棉花滩上,忍不住望一眼,那排沧桑的老屋,太平河谷里最有名的詹家老院,屋顶上炊烟袅袅,传出公鸡的鸣叫。脚步不自觉地迈过去,仿佛那是坪上最让人向往的殿堂。其实,石墙瓦板房和垛木房比比皆是,散落在整条河谷两岸,这已够外乡人惊异的了。我曾探究这座老建筑兴起于何年,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见到的房子就是这个样子了,究竟有多老也说不清楚。
詹家的大门依然紧闭,怯生生的我脚步停了下来。正想着用什么话语去叩门,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甜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开。
一阵惊喜,这声音一定是詹奶奶所发出的。歌声有些苍凉,词意真真切切。
“您好,奶奶。”我的话音先于迈进屋内的脚步声,以便屋内的主人辨识来客。
一阵沉静,我不敢再喊叫。“稀客,稀客哟。”里屋的火塘冒出的光亮,把我引了进去。“这位客人,可是城里来听歌的?”边往火塘递送柴禾轻声询问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奶奶已好几年没有唱歌了。”
谁都知道奶奶早已不唱歌了。谁都知道我是专程来听她唱歌的。
“那,今天为什么她唱?”我一边打量室内的陈设,一边应答。木楞窗上挂着一盏松油灯,下面是一张不久被刮洗得干干净净的木漆方桌,灶台与火塘并存,电炒锅与鼑罐在房角摆放着,山区农家厨房常见的情景。
“客人请坐,喝茶。奶奶今儿个高兴呀。”核桃、向日葵等食品在小桌上通通摆好,手脚好麻利的大婶。
她的孙儿处对象啦!今天是定亲的日子!姑娘是四坝周家的,在这一带水灵得出了名,他俩在一起打工几年了。我的情绪跟着大婶的话语兴奋起来。
看来今天我定有收获了。凭我多年下乡的经验,一般进了农家,要先拉一段家常,聊播种,聊收成,聊家人生活,闲聊中慢慢达成话语的认同,这样不知不觉就完成采访了。多年的记者生涯,练就了我这个独到的技巧。但今天,不需要这套迂回战术了。
很想让奶奶为我多唱几首,兜里的录音机开着。
奶奶唱歌,不能点播,再说我根本不晓得她能唱些什么。大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奶奶能唱的歌可多啦,什么《绣花姐》《下洛阳》,最拿手的是《十杯子酒》。
啥子歌哟,有叫《十杯子酒》的歌?
奶奶躬了腰,端起火塘边的茶缸,微笑着递给我来,手一点不抖。我连忙掏出小本本,知道奶奶要开唱了。
一杯子酒贵客来,手拿方帕抹桌台。
桌台抹起笑颜开,哥子吃酒姐妹来。
二杯子酒客坐定,姐问客人几时生。
客是正月十五生,正逢元宵闹花灯。
三杯子酒三月三,樱桃花儿开满山。
酒逢知已千杯少,人也好来水也甜。
……
十杯子酒已劝完,劝哥别忘回家转。
一路风雨慢慢走,一家老小大团圆。
早听说过《十杯子酒》,这可是山歌中的“长篇”啊,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听得痴迷。说真的,大巴山没有蒙古族“嘎达梅林”说唱中的英雄,可是民间中大力士、智慧人物、喝酒好汉的故事倒是不少,歌中唱的是劝酒助兴的情景。
今天我太有福分了,而且是原版原声。见我听得痴迷,兴趣甚浓,奶奶脸上像开了朵花似的。我连忙说“奶奶您唱得真好”。虽然她听不见声音,但懂得我的真心赞赏。
大婶叹了口气:奶奶自己唱歌,却不让后辈学歌,就是不解释原因,反正不让我们唱。直到前年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她才说出真由,似乎是梦话:“当家的,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该唱歌,把你给唱走了,把儿子也给唱没了。这山里,唱歌的女人有谁的命好?”
奶奶竟这样认为?唱歌有什么不好,唱者快乐,听者高兴呀。
大婶接着说:咱们家祖传唱歌,可奶奶对我说,虽然你也学得不错,但是我希望我死后,你不要继续唱了,更不能让孙儿们唱了,这太不吉利!也许因为我总唱这个悲调,所以咱们的日子才会这么悲苦。
原来,这家子有两个寡妇。那年奶奶才60岁,春节还没有过完,大婶和叔叔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听邻村人说是在新疆见过。俩口儿每年都说回来,可临近春节,又说不回来了。孙儿该读书了,尽管读的是村小,可统考和竞赛,都能把乡中心校的学生比下去。读到四年级,要去乡上读寄宿学校,乡上离太平河足足15里路。奶奶一人种了4亩地,苞谷、洋芋和红苕,都要种上,每天忙得饭都没有时间弄来吃,更莫说抽时间管管孙子。奶奶就这样披星戴月守家,一守就是十年。更让奶奶伤心的是,那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婶婶独自捧了个骨灰盒从北方回家。
第二天,读到高中成绩不错的17岁的孙子不辞而别,听人说去南方打工了。
从此,奶奶沉默了。百灵鸟般的喉咙嘶哑了。没过多久,她的耳朵也背了。不说,不听,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以前村里无论谁家办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请奶奶唱歌,只要吉祥之音缭绕云端,那办酒的东家一定诸事顺利。而现在,只有老村长出面恭请,她才肯出场。至于那些城里来的采风猎奇者,一律吃闭门羹。
我原以为,有山就有歌,有生活就有歌。山民天生的好嗓子,怎能不唱歌。
如果奶奶的生活里没有阳光,那她怎会唱出那么好听的山歌?听了婶婶的话,证明我先前的感觉确实错了。
今天,奶奶竟然又开唱了,封闭的喉咙打开了,大山里的百灵鸟转世了,山神的化身还在人世。我是多么幸运。
我的亲奶奶!喉咙却如哽住了一般。
奶奶显然唱累了,靠在斑驳的石墙上,眯缝着的眼睛还在微笑。
火塘边,一遍又一遍放着刚才的录音,天籁一般的余音。我迟迟不肯离开,还在等什么?是等待詹家孙子牵手那个漂亮的姑娘回家,是等待喜庆的鞭炮声,还是等待奶奶最灿烂的笑容?
作者简介:龚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我在巴山听夜雨》《森林笔记》。
文章来源:上游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