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口白玛营地,下了一整天的雨。营地与雅砻江紧紧相依,对面的山与村庄隐没在烟雨之中。在这海拔2000多米之地,我夜里听着流水声,清晨一睁眼就拉开窗帘与江相对。雅砻江不安静,它日夜奔流,带着许多人的故事与心事。
来到这里并不容易。我们一行先是飞到西昌,然后驱车到了锦屏水电站。从锦屏1号营地到两河口白玛营地,沿江而行,需要7个小时,道路曲折,弯道众多,肠胃也跟着折腾。后来才意识到,在川西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这是多么矫情的喟叹啊。
车行国道G248,地图显示一路相伴的是力丘河——雅砻江的第一大支流。对于初来乍到者,这一路都是新鲜,时晴时雨,山上不知名的粉花,一簇又一簇,冷杉笔直挺拔。过了九龙县,我们在一处观景台短暂停留。映入眼帘的是高山草甸与湖泊、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木屋、在河滩啃食的牦牛,一切都是冷色调,肃穆安静。雨点落了下来。路旁有个小卖部,门外堆着柴火,竖着的一块招牌写着:藏彝走廊典范 贡嘎南坡明珠。
回京后,我找出川籍作家七堇年的《横断浪途》,书中的文字记录下她过去3年多的跋涉时光,在四川西缘的广袤区域,行走于雪山、冰川、森林、荒野……有晚随手翻到一篇《星空下》,是她与同伴夜宿湖边,星空下湖面宛如一面黑镜,借着一盆篝火,一首歌曲,说起稀疏往事。对话中,她问:“你说,被我们想起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呢,会知道自己正被想念吗?”
心中一咯噔。成千上万的雅砻江流域能源生产建设者,不得不远离家人去到那里,有人走了,还有人得留下,一批又一批,一年复一年。他们不会如作家那般细腻表达,但想念的人是如此笃定,也会在心中希冀想念是相通的。在他们的讲述中,通讯与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那是无尽的等待与苦熬,“家书抵万金”并不为过,即便现在一切都改观了,不能相伴的愧疚感依然如此浓烈。
到达白玛营地时暮色降临。晚饭后,我们一行人决定走一走,没有月色与星光,静谧的时空中,江水滔滔,山峦无言。一株“迁徙”而来的上千岁的古桑树,还有新芽冒出。这样的夜晚,只是古桑树见证的某一个夜晚,斗转星移是一瞬。人却是满怀雄心壮志的,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要干出一番伟业,留下一段佳话,以供千百年后流传。支撑他们的信念是什么呢?是植入心中的情怀吗?是遥远的牵挂吗?是选择与坚守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吧。
次日,我们去了海拔在4000米~4600米的柯拉光伏电站。印象极深的是抵达前的“二十七道拐”乡村道路——27是确切的数字。在海拔4600米的“柯拉之极”,风是凛冽的,脚下是积雪,还有一条标语格外直接:敢脱一层皮,再造一条江。未曾经历亦可想象当初建设是何等艰难。如今望去,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光伏板甚是壮观,连成片,汇成海。雪山啊,人如此渺小,又如此坚韧。
返回白玛营地时,我经历人生第一次高原反应。他们应该早就遭遇过了,头晕眼花,巨石压胸。正常睡眠和顺畅呼吸,在那片高寒之地都是奢侈之事。与一路陪伴我们的项目人员道别,下一次见面不知何时,也不知营地下雨时,山上是否在下雪。一起遛弯那晚,他说,营地是安静的,山上则是寂静的。
寂静时,人一定能看到自己的内心所念。
离开的清晨,车开出白玛隧道。那句诗一下子就蹦出来了: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这是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作品《火车》。
出城已是傍晚,街道两旁的蓝花楹开得真盛,连绵起伏的青山剩下轮廓,浅粉的晚霞,妩媚且迷人,接下来就是一个隧道接一个隧道……
对我们来说,前路是未知且神秘。那些在高山峡谷中的人,他们习以为常了吧,把挂念都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
文章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
作者: 陈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