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展雄/文 近年来美国政治风云变幻,特朗普掀起的民粹主义旋风,丝毫没有衰退。共和党内曾有人挑战特朗普的领袖地位,今年德桑蒂斯、黑莉先后试图争取党内总统候选人的提名,结果都失败。特朗普在底层工农群众中的人气,无可撼动。
媒体人不禁疑惑,为何通常被以为是大企业代言人的共和党,能够获得工人阶级的支持,为何号称代表社会中下层人群的民主党,愈发精英化?
其实,共和党跟高净值人群的关系既合作也有对立,并非完全实行自由放任资本主义。霍夫施塔特的《改革年代:从布赖恩到富兰克林·罗斯福》讲述了工业革命高峰期到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新政前,美国社会的改革。同题材的还有《现代美国的起源》,由奥地利学派宗师默里·罗斯巴德所著,有别于传统的历史学家,罗斯巴德从经济财政角度入手,别开生面。
工业化的路线之争
19世纪上半叶,美国进入工业化起步阶段,出现了路线之争。民主党倾向于古典自由主义,主张缩减官僚体系规模,降低关税,信奉“最好的政府即管得最少的政府”,该党内部最激进的派系,带有强烈的草根民粹情绪,与大财阀大资本家斗争。
老大党 (GrandOldParty,简称为“GOP”,共和党因更保守主义,更大资产阶级,更右翼,而获得此绰号)的思路,则是搁置劳资纠纷,国家“做大蛋糕”,让底层群众分享到经济繁荣的红利。
为了把蛋糕做大,共和党推出产业政策三驾马车,甚至可能违背亚当·斯密式的资本主义理念。杨基佬(Yankee,美国北方人的绰号)企业家面临来自欧洲进口工业品的激烈竞争,他们主张建立贸易壁垒,尚且弱小的新兴制造业将自由贸易视作大敌。产业政策三驾马车,其余两项政策则是大基建和联邦扶植金融力量。
秉持“无为而治”思想的民主党,无意于国内大基建,在他们看来,联邦不该干预社会和民营经济。从地理条件上,南方修铁路难度大,沼泽多,沟壑纵横,不如北部、西部,尤其是西部大平原地区,一马平川的地势非常适宜修建铁路。以南方庄园主为一大支柱的民主党,不热衷于大兴土木的因素,又多了一层。
而修铁路跟产业政策休戚相关,联邦给铁路公司批廉价土地,银行给铁路公司提供低息贷款,实体经济发展离不开银行注资,民主党的草根分子却跟金融大亨势同水火。
南北战争对两党的经济路线之争做出裁决,胜利的共和党获得机会,能够称心如意推行产业扶植政策。林肯上台是联邦扩权,大政府主义向前推进的重要一步。
废奴和打内战两项大事,遮蔽了林肯在其他方面的政治观念,他在经济上是不折不扣的干预主义者,林肯在任期内签署了不下十个提高关税的法案,内战后的半个世纪,贸易保护主义成了美国的基本国策。
拖沓的太平洋铁路项目在内战的第二年立即动土立项,国会通过了对该铁路的首笔抵押贷款,利息还非常优惠。此后基建爆发式增长,在南北战争启动的1860年,北美铁路里程只有3万英里,到1910年已经达到25万英里,超过整个欧洲铁路里程的总和。
林肯所在的共和党凭借打败南方分裂分子、拯救联邦的功劳,享受了二十余年的“坐江山”岁月。反观民主党,从1860年到1884年是他们历史上最黯淡的年代,民主党人一次也未被选为总统,这段时期共十二届国会,民主党在众议院只拥有四届的多数党地位,在参议院中只有一届为期不过两年的多数党地位。除南部的深蓝州,全国各地三百次州长选举中,民主党只赢下七十次。
共和党把国家带入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镀金时代(GildedAge)”,1860年美国的工业总产值尚不到英国一半,半个世纪后,美国人均总产值和工业总产值跃居世界第一。1900年在钢铁产业、汽车产业等领域,美国是当之无愧的全球工业冠军。
但是,共和党的忧患也在盛世里滋生,经济干预主义者一手培养起来的大财阀大资产阶级,变成了令人生畏的存在。大企业托拉斯控制了全国95%的石油、66%的钢铁、77%的金属工业、81%的化工、80%的汽车制造业和制糖业。
为了救治镀金时代的弊病,“进步主义运动(TheProgressiveMovement)”产生,美国的有识之士呼吁反垄断托拉斯、禁酒、实行文官考试制、妇女参政权。在进步派看来,“老大党”曾经是废奴主义和提倡自由劳动的党,现在逐渐蜕变为有钱有势利益集团的党。
民主党对时代的脉搏把握更敏锐,1884年他们的领袖克利夫兰,战胜对手,进入白宫。这还是内战后,联邦政府第一次有了一位民主党总统。
“老大党”还年轻的时候
早在南北战争前,民主党就属于政治光谱上偏中左的党派,更受草根的青睐。
1812年至1821年间,西部的6个州加入了合众国,新的州几乎都规定了成年男子普选权,奠定了“杰克逊民主”的到来。
白宫第七任总统、民主党领袖安德鲁·杰克逊,在中文世界知名度不高,在美国却是很重要的人物,地位不比林肯低。他奠定了美式民粹主义、反富豪财阀运动的基石,政治学有个专有名词“杰克逊主义”,而林肯虽然影响力大,但没有“林肯主义”这个说法。
刨除掉奴隶主集团,杰克逊的基本盘为社会中下层:中西部老农民,北方城市贫民窟的工人,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外来户。很多人(既包括杰克逊的死忠粉,也包括杰克逊的敌人)认为他在1828年赢得总统大选,并非普通的政权交替,而是一次革命,“1828年革命”。
这位总统老兵出身,跟英国人、印第安人都打过仗,战功赫赫,他晚年回顾一生的时候,却说自己最大的战绩是打败了银行家。
杰克逊在总统任期内,凶狠打击了高高在上的金融圈精英,他自豪地说,“我杀死了银行”,并且把这句话写在了墓志铭上(讽刺的是,后来美联储设计钞票图案,把杰克逊的头像印在了20元的美钞上)。政敌则称呼他的措施为“无政府状态”,“如同马拉和罗伯斯庇尔一般的行径”。
反富豪色彩鲜明的民主党,还衍生出一种古怪的说法,工厂里的蓝领劳动者比种植园的黑奴更苦。当时,社会上有场大辩论,雇佣制资本主义和奴隶制哪个有制度优势。
自由州(即废除了奴隶制的北部和中西部各州)的报纸谴责种植园环境恶劣,南方民主党人则针锋相对,大谈北方贫民窟如何脏乱差,北方的企业如何压榨。废奴派小说巨著《汤姆叔叔的小屋》印刷出版后,有个南方文人写了篇“罗宾叔叔在弗吉尼亚的小屋和汤姆在波士顿无家可归”来回击,大意是波士顿等一线大城市物价高,北方穷人生活在资本主义水深火热中,黑人在南方好歹还有房子住,他到了波士顿就睡大街,无家可归了。
州权首席理论辩护师卡尔霍恩,还预言贫富差距一天天越来越大,劳资两大阶级的末日决战近在眼前,北方有朝一日将陷入大乱。立场不同,但观察相似,极反动的奴隶主和激进的左派在“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一事上达成意见一致,霍夫施塔特对卡尔霍恩有个颇为有趣的评语:主子阶级的马克思。
为了跟民主党竞争,争夺社会中下层的民意,共和党强调美国是个阶层流动性很大的国家,劳动者只要勤快就能变富,北美不像欧洲那样,贵庶隔离,有王公贵族,有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层群体。
林肯就是这么宣传的,他在一次演讲说:“我们当中不存在一成不变的雇佣劳动阶级。25年前,我就是一个雇佣劳动者。昔日的雇佣者今天已在为自己而劳动,明天还将雇佣他人为自己劳动。在机会均等的社会中,出人头地——改善状况——是理所当然之事。”
共和党高层里好几个政要是靠自我奋斗爬上来的:马萨诸塞州州长、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亨利·威尔逊,老爹是个干苦力的,威尔逊年轻时候当过鞋匠;1856年的众议院议长,战争时期北军在弗吉尼亚战区的长官,纳撒尼尔·班克斯,早年是一家纺织厂的筒子工;北军最高统帅格兰特是平民杂货商的儿子;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撒迪厄斯·史蒂文斯和传媒巨头霍勒斯·格里利(他旗下的《纽约论坛报》是反对奴隶制最积极的媒体),二人的父亲都是种地的;林肯本人出身低微,双亲都是未受过教育的拓荒者。
“奴隶制比自由雇佣制更优越”这套奇谈怪论,观念破产的起点就在于此。在南部社会,大庄园主是社会金字塔天然的顶层,小工商业群体也位列下等。庄园主高于黑奴,也高于其他白人。
民主党强词夺理,为了论证奴隶制是对的,不得不表态主张自由平等是错的。佐治亚州有家报纸发言:“自由社会!这个名字令人作呕。那只不过是油污的机修工、污秽的操作工、吝啬的农夫和神经错乱的理论家拼凑起来的混合体。”
后来林肯同道格拉斯竞选国会议员时,杨基佬刻意打出横幅:“吝啬的小农场主、油泥满身的技师、社会中出身低微的人支持林肯。”
“老大党”还年轻的时候,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精神面貌。第一场驴象之争(1856年总统大选),共和党作为创立仅有三四年的新兴政党,就获得不俗战绩,只差五个州就能赢下全体自由州。第二场驴象之争,直接入主白宫,北部几乎完全成为共和党红州。林肯在杨基佬的支持下,拿下54%的普选票,1860年大选的其他三个竞争者在北部各州(除加利福尼亚、俄勒冈、新泽西三州外)拿到的普选票加起来也没林肯多。林肯在弗吉尼亚西部、肯塔基东部、田纳西东部等南方地区也有斩获,因为这一片地带以自耕农为主,超出了大奴隶主的掌控范围。
共和党的口号“自由土地,自由劳动,自由人”,获得了草根大众的认可。1856年之后的选举,民主党推出的总统候选人在杨基佬选民中往往支持率低迷,直到1912年威尔逊才在北方各州有了破天荒的胜利(1884年,克利夫兰在北方的表现也只是微弱多数优势),实现翻蓝。换句话说,民主党在北方处于在野党的地位,如果把两党制再细分,民主党北翼的力量远远弱于民主党南翼,在林肯时代之后的80年间,北方民主党人一直处于本党内部的少数派地位。
面对镀金时代的贫富问题,共和党延续“做大蛋糕”的策略。民主党的克利夫兰在任期内无法处理经济衰退的困顿,共和党再次提醒选民,谁创造了繁荣,而又是谁让美国陷入低谷。
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任期1901年—1908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是其子侄远亲,为作区分,共和党的西奥多·罗斯福又被称为老罗斯福)上台后,转述引用林肯的演说,劝底层草根不要激进:“让无房者不要去拆掉别人的房子,而是辛勤劳动,给自己造一幢房子,这样就以身作则,保证他自己建的房子也不至于遭受暴力。”
共和党没变,时代在变
在林肯生活的年代,普通人发家致富,雇工拼搏积攒,拥有自己的小地产、小店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到了工业革命晚期阶段,生产高度集中化,巨头吞并中小企业,小老板就度日艰难。世纪之交的1900年,美国的财富集中到73个工业联合体,铁路网也已经集中到五至六个经营者手中。
奴隶主集团曾经预言过的劳资两大阶级末日大决战,似乎一步步实现,现在正折磨着共和党。1889年洛克菲勒的工厂发生罢工,工厂经理聘请来平克顿侦探社,这是一个专门帮大企业对付左翼运动的组织,号称“工会克星”。这是美国工业史上最惨烈的劳资纠纷之一,死了7名工人和3名平克顿侦探。
社会主义运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期的1917年开始活跃,到战后的1919年达到高潮,平民百姓胆战心惊,是为第一次“红色恐慌”(TheFirstRedScare;第二次“红色恐慌”则是麦卡锡运动),高净值群体人心惶惶。
胡佛的干预主义
进步主义运动对“老大党”产生了缓慢的影响,也找到了盟友,老罗斯福正是代表,他面对愈演愈烈的劳资矛盾,捡起了共和党一贯趁手的工具——大政府主义。按照老罗斯福自己的阐释,则叫“新国家主义”。
老罗斯福上任第二年,打击财阀托拉斯,联邦政府接连起诉包括摩根掌控的北方证券控股公司、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公司、美国烟草公司等托拉斯。
在后来的竞选活动中,他发表了题为“新国家主义”的演讲,详细阐明了共和党进步派的政治哲学。老罗斯福宣布,谁都不能来损害国家,国家利益高于州、地方(很明显针对内战时期,南方脱离联邦)和个人(当下翻云覆雨对政府施压的超级富豪)的利益。共和党进步派一方面劝底层工农不要仇富,另一方面又对有钱有势群体发出警告,不允许托拉斯比国家还要强大。西奥多·罗斯福对阶级斗争的看法是“我们既不支持穷人也不支持富人,我们支持的是正直的人,不管是贫是富。”这是他经常说的一句话。
老罗斯福卸任之后,他的忠实部下还在跟垄断托拉斯作战。1911年,迎来胜利的一个小高潮,洛克菲勒的官司尘埃落定,最高法院以9比0票裁定石油垄断成立。标准石油公司被强制拆散为34个小公司,强大的石油帝国顷刻间四分五裂。
大政府主义曾经在林肯的时代被共和党用于推进工业发展,现在又被共和党用于遏制垄断工业巨头,共和党对联邦政府的信仰始终未变。老罗斯福“新国家主义”的演讲,选在堪萨斯州废奴主义分子约翰·布朗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上发表并非偶然。
自西奥多·罗斯福之后,共和党在亲商和管制主义之间摇摆,可是在民间的刻板印象里,共和党依然被当成财阀的代理人,尤其是胡佛总统,身上的误会最多。罗斯巴德分析指出,在大萧条过程里,胡佛采取了不少干预经济措施,并非寻常认为的完全放任自由。
胡佛应对大萧条的措施包括:
补贴农业。联邦政府给了农场主5亿美元的钱,1930年初又增加了1亿美元。
兴办大基建,建设大国工程。胡佛4年任期内动工的工程项目比过去30年还要多,包括:修建旧金山金门大桥、洛杉矶高架渠和胡佛水坝等等。
干预金融市场。银行急切要求回笼资金,胡佛并没有站在华尔街一边,他下令禁止丧失抵押品赎回权或强迫债务延期。
禁止降低工资。本来经济不景气,企业入不敷出,应该降低人力开支。胡佛把工业家们召集起来,要求他们再难也不能给职员降工资。英国工党领袖拉姆齐·麦克唐纳听闻后,感慨胡佛是同道中人。
这几项措施都是正宗的凯恩斯主义策略,“以工代赈”并非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创举,胡佛就已经实行过了。1932年美国颁布了《紧急救济和建设法案》,为金门大桥等大基建注入23亿美元的信贷和16亿美元的现金。
自然而然,政府支出蹭蹭上涨,胡佛上任后,财政赤字增长到了22亿美元。大萧条初期的1930年,政府开支占GDP的比例为16.4%,仅仅一年后这个比例就增长到了21.5%。除了战时紧急状态(南北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联邦政府的开支增长幅度还没这么大过。
随之而来的是加税,为了维持流水般的开支,联邦加大汲取财源,1932年对高净值群体收入的税率从四分之一跃升至63%,这也是美国历史上和平时期最大的税收增长幅度。
胡佛还把坚持市场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形容为“反动的经济学家”。在1932年10月的文件里,他写道:“有些反动的经济学家认为,我们应当让破产清算自行发展,直至探底……我们决定,我们不会遵循这些顽固清算主义者的建议,眼睁睁地看着美国债务人整体走向破产,人民的储蓄灰飞烟灭……”
其言行完全不像个经济保守派,但是他在救济上非常坚持美式个人主义传统,坚持救济是教会、私人慈善家的民间自治事务,政府不能越俎代庖。媒体和反对派牢牢抓住这点攻击胡佛,把他描绘成不管老百姓死活的、迂腐的自由放任主义者。
罗斯巴德是学者里第一个独具慧眼,发现胡佛政府干预主义色彩的,然后因此得罪了朋友,因为这些右派人士跟大众反其道而行,要把胡佛塑造成一个小政府主义的殉道者,一个生不逢时的悲情人物,有关胡佛的真相让他们很尴尬。
冷战后,建设福利国家、扩大联邦政府职能,逐渐成为两党共识。今天的特朗普旋风不是什么新奇现象,共和党本身就并非完全的自由放任主义,党内有人实行过经济管制、财富二次分配,从西奥多·罗斯福到特朗普,共和党有其隐藏的脉络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