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朵第一次来我家,我有些许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地方小,四周全是书,没有意思?我一阵抓耳挠腮,踌躇良久,不知该为她准备什么礼物。
她聪慧伶俐,落落大方,一双马尾辫就像落在肩上的两只黑蜻蜓,上下跳动。她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双眼炯炯有神,泛着一层光,恍若会发电的样子。我和朵妈聊天的空当,她随手拈起一本书,低头盯着读,安静又动人,以至于我差点忘了她的在场。
后来,朵妈告诉我:伊朵说下次还来!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伊朵答道:“每次来都能赚几本好书,这比去别家串门吃一肚子瓜果零食强多了!零食吃完就完了,书还能反复回味呢!”
我既惊又喜,内心填满感动。
从那以后,有什么好书,我就惦记着这个小朋友,她读了会有哪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抑或在她心窝里荡起什么形状的涟漪?陡然充满期待。
加深对她的了解,源自一只宠物猫的故事。
大约在上二年级时,伊朵想要养只猫,但遭到爸妈一致反对:掉毛、乱抓,还有异味。听的次数多了,我都替伊朵干着急,旁敲侧击为她说情。
后来在她姥姥出面动员下,朵妈才勉强同意,但有前提条件,做了一张任务表,看她完成的情况。为了自己的“心头好”,伊朵一路闯关,完成任务,还当上了班级中队委,顺利拿下猫咪进家的“入场券”。
就这样,一只黑白相间的英短蓝白正式入驻,伊朵给它起名“奶包”。
奶包来了,伊朵忙个不停,变身铲屎官,清理“臭臭”,陪它玩儿,还要给它“盖房子”、做玩具,最关键的是要为它收拾“作案现场”。奶包爱叼鞋子、丢纸团,有一次它还把一包干燥剂撒得满地板都是,伊朵要赶在爸妈下班前,把它的“作案现场”收拾得不留痕迹。
不得不说,伊朵的想象力超过成年人的阈值,难道平日她看的书都探头探脑“活”了过来,一块给她出主意?比如,奶包满周岁时,她动手给它做了一顶生日帽子,尖尖的、绿色的,外人以为只是图个颜色鲜亮,孰料她一脸坏笑,说:“我再给它做四只小鞋吧!”
伊朵练舞劈叉时,奶包不停地转圈以示鼓励;伊朵伏案写作业,奶包在一旁静静站着。伊朵还把奶包写进作文里:“猫咪的生命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年、二十年,但并不妨碍它们过得精彩开心,人如果过得不开心,那么活得再久还不如一只猫呢!”很难想到,如此富有哲理的话语出自8岁的伊朵。
去年,老师布置作业让写小动物,伊朵以《寄养我的小猪猫》为题写了篇作文,深夜时分我读了又读,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为爸爸患鼻炎,要把猫送出去,伊朵列出日常喂养的注意事项,不啻于照顾一个孩童的繁琐,细节描写让人如身临其境,比如奶包每次都会把到手的鸡胸肉冻干当成玩具,“且追且咬,虎虎生风”,写得极为传神。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写如何陪伴猫:“请你一定要抽出每天至少二十分钟的时间陪它玩,可以是顺毛,可以是‘吸猫’,可以是逗猫棒,也可以是任何安全的游戏。它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也会很无聊,除了睡就是吃,生活得非常单调,但你可以做一束光,照亮奶包的‘猫生’……”
看到这里,我的泪珠直打转,模糊成一团橘色的光。我们都上了伊朵的“当”——她哪里是要把猫送走,分明是为猫立“传”,压根不舍得。我的这个小朋友真是可爱到骨子里。
后来我送她两本书,《爱的川流不息》和《橘猫》。一想到奶包,我就想起书中老文公所说:“它不是胖,只是长了个双脊背!”圆滚滚的奶包,带给人类无尽的欢乐,也是我们的友伴。
“童年是一生的宿命。”从伊朵身上,我隐约看到自己儿时的影子。
上幼儿园时,老师发的小零食被我藏进书包里,带回家给妈妈。有一年儿童节发的水壶、痱子粉、奶油蛋糕,很多小朋友当场就把蛋糕吃掉了,我坚持抱回家,蛋糕却化了,气得我哭成了泪人。
升入小学,我被选拔进鼓号队,又进了合唱队,整天忙得像个被抽打的陀螺,父母担心影响学习成绩,即便这样,也不耽误我发展其他爱好。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画画,买来染料盒、水粉、各种笔,水墨、水粉、素描等轮换着画,铺上案子就能画一下午,常常忘记吃饭。
盛夏的一个午后,楼栋里一片寂静,我去公共水室涮画笔,一溜水龙头前的盆里冰着西瓜,我就找了个没有西瓜的,可能当时我有点走神,拧开水龙头涮完笔就回家了,隐约记得盆里有什么东西。到了晚上,邻居找上门来,人家的土豆被我染成了“彩豆”。母亲不住地道歉,把家里的土豆挑最大的赔给人家,吓得我爬到床上装睡。
没人和我玩,我就自己玩,在门外边摆上桌凳、挂上黑板,学着老师的样子写板书,写了擦、擦了写,走廊的地上布满大片粉笔字迹,下班回来的大学老师们看得目瞪口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成为作家,那块小黑板、那盆染了油彩的土豆,成为抹不去的斑斓记忆。
我始终觉得,自己依然生活在童年的延长线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没完没了的“为什么”,还有对这个世界的质疑,都让我变得很孩子气,因而也错失很多机会。
所以,我看伊朵的作文没有隔阂,从中看到她的古灵精怪、她的友善真诚、她的勇敢无畏。她是我的朋友,很多时候她也是我的老师。
深夜关掉电脑,我经常会想起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首诗:“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几年,或者连绵很多年。”
三十年后,已经成家立业的小伊朵是否会记得奶包,以及自己调侃过的话:“猫有灵性,能听懂人说的话。每当奶包闯祸时,我就会故意在它面前说:‘好肥的猫呀,红烧还是水煮呢?’这招总能吓住它。”然而,如果奶包会说话,定会怒目圆睁反驳道:“我不是胖,只是长了个双脊背!”
这就是我的朋友伊朵。我很期待有一天,她能把自己与奶包的故事写进书里,一如把童年搬到纸上,可以摩挲,可以回望,可以无限轮回在人世间。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雪樱(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