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的幺叔突发脑溢血住院。起初,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但幺叔命硬,比老家的石头还硬,没几天便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室,后又转到康复医院做康复治疗。
一个半月后,幺叔出院了。从医院走出来,幺叔抬头望,阳光微微有些晃眼,他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幺婶问,你哭个啥?
幺叔回答,哭我没死,又看见太阳了。
幺叔出院后,身体处于偏瘫状态,左手、左腿完全无力,需要人照顾。幺叔问幺婶:“这手和脚,还是长在我身上吗?你帮我掐掐。”
幺婶用力掐他的左手、左腿,幺叔说:“不疼,不疼。”
幺叔在家里窝着不愿意出门,他是个爱面子的人。那天,他对幺婶说:“我这个样子,真让他们看笑话了。”
“看啥笑话,人这一辈子谁敢保证没个三长两短?”幺婶安慰说。
“让你受委屈了。”幺叔抓住幺婶的手,满眼是泪,“原来说好的,老了以后我来伺候你,看我说话还是不算数了。”
幺叔白天吃药、吃饭,需要幺婶照顾,晚上睡觉更是折腾不已,一晚上反复翻身起床,说身子疼,说心里闹得慌。幺婶没一句怨言,但不到一周,她就明显变得憔悴苍老了。
幺叔对我说:“这辈子啊,我是来向你幺婶讨债的。”他对自己给幺婶带来的麻烦感到深深愧疚。
有一天,幺叔对幺婶说:“你把存折给我,看看还剩多少钱。”
幺婶老老实实回答:“你住院,报销后自己花了11万。”
我见幺叔的嘴角扯了扯,他是心疼了。
幺叔这一辈子不心疼命,心疼钱。他70岁那年的目标是银行里攒上50万元,眼看着目标就要实现了,疾病没预兆就来了,这拦路一劫,幺叔银行里的钱快速下降,这是在割他心头的肉。
看见幺叔心疼钱的样子,幺婶说:“人死了,钱存在银行,又有啥用?”
幺叔说,道理是这样,但一个病花这么多钱,实在是不划算。
整整一个多月,幺叔就没出过家门,他在家里靠一个小板凳支撑着勉强行走,摇摇晃晃的每一步,宛如跨过巨大的地缝。剩下的大把时间,他就躺在轮椅上,耷拉着头不说话。
外面的世界,靠幺叔去幻想,大面积地膨胀,又大面积地萎缩。比如他想象着小区里那些邻居在议论他如今半瘫的情况,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想象让他长吁短叹着凉薄的世态人情。
幺叔问幺婶,我在医院昏迷时,有哪些人来看过?幺婶说,没几个人。幺叔神态恹恹地说,我就知道这情况。
“老王没来医院看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幺叔问。
“没来,或许他有更要紧的事。”幺婶帮老王找理由开脱。
幺叔几乎是愤怒了,他嘶哑地吼叫出声:“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命就差点没了,老王却没来见我一面,真是一个狠毒的人,我要与他绝交!”
感到深受伤害的幺叔,涕泪交加地诉说起他对老王的种种好来,比如借钱5万给他买房,比如家里每次做红烧肉都给他端一碗过去,比如老王有次想不开说自己想跳楼,幺叔劝阻了他。
有段时间,幺叔的内心灰暗到没了一点光。幺婶对我说,侄儿,只有辛苦你了,你要常常来看看他,你会说话,多安慰安慰他。
那天,我去看望幺叔,告诉他某种癌症可以攻克了、某卫星又要发射了。幺叔却高兴不起来,突然跟我探讨起死亡的话题。幺叔问我,侄儿,假如我死了,这里的大地是不是重心不稳了?少了一个人,呼吸的空气是不是又要重新分配一次……
我感到,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幺叔心里仿佛悬吊着一个沉沉的铅球。
我安慰幺叔,好好活着,亲人们都没嫌弃你,没丢下你。我甚至恐吓他:“你要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过不了一个月,亲人们也会把你忘了。”
幺叔恍然大悟:是呀是呀,是这个道理啊!
让幺叔走出家门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老王。
一个月后的一天,老王来到了幺叔家,他不停地给幺叔道歉。老王说,他去上海的女儿家住了3个月,刚回来,要不是碰见幺婶,还真不知道幺叔出了这么大的事。
老王带来了慰问,还带来了一家康复治疗中医馆的详细信息。
幺婶和老王一起,推着轮椅护送幺叔到那家中医馆做针灸康复。两个月后,幺叔的情况似乎有了一点好转,他可以离开拐杖,在小区林荫道上歪歪斜斜走上一小段路了。老王在旁边给幺叔鼓掌加油。
幺叔依旧关心着老家的庄稼长势,他想回老家去看看。
他的儿子开车送他去,我同行。布谷鸟在山林里欢叫,天蓝得仿佛要滴落下来,金黄如蜂蜜流淌的阳光下,没有了5月麦地里的燃烧,那里成了农业开发业主们承包的果园。
幺叔有些忧虑,他说,土地里还是要种稻谷、小麦、玉米、红薯,这些东西才能喂饱肚子。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去看望幺叔,他正观看央视一套的电视连续剧《我的阿勒泰》,看得专注,简直达到入迷状态了,他连连感叹阿勒泰的风光好。
幺叔跟我交心说,侄儿啊,要是能去一趟阿勒泰该多好,如果能去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幺叔平时浑浊的眼神里,溢满了闪闪的光。
遥远的阿勒泰啊,成了幺叔心中的诗和远方。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李晓(中国散文,出版有散文集《时光底片》等,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