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方式/文 《工厂》火了两周,当暴涨的传播曲线逐渐回落,它带给人们的后劲,或许才刚刚开始。
歌曲的突然走红,并不在作者张方钊的预期之内。他说,歌写出来,当然想好好宣传,但没承想火成这样。
张方钊在《中国新说唱》里的阿卡贝拉环节唱了这首歌,但当时没有太多人察觉到它的价值。直到MV上线,全网转发,人们才反复确认着一件事:一般的作品,写的是自己;动人的作品,写了所有人。
张方钊用歌词把河南故乡堆叠为一个舞台,来自各地的听众都在舞台上寻找自己的位置。这种作者和听众的共同参与,是一个兼具诗意和反身性的总结,让沉默敦厚的土地和更多的地方有了具体而相似的样貌。
MV里,张方钊站在两个烟囱之间,拆迁的废墟之上,像王宝强演的树先生,贾樟柯电影里彷徨的人,用他的慵懒吐字和emo说唱风格,开始讲故乡与他的故事:工厂旧址脚下扬起了尘,孩子们举着关刀玩具穿越树林。一个孩子趴在白墙上,画没有被烟雾盖住的星星。
歌里唱,“他没有故事/也没有人听”,但惊人的播放数字证明,它不仅“有人听”,而且被河南年轻人听到了心里。无数人涌入评论区,写下自己有关河南的种种,也让这首《工厂》,成为2024年人们注定将记住的旋律之一。
面对张方钊,我首先好奇,这首歌创作的机缘是什么?
他说,2023年7月收到《工厂》的伴奏,听了一会觉得很棒,脑子里很快有了画面:拉长的合成器声音仿佛时光机,把他从记忆的铁轨送回童年。吉他如车轮快速滚动,带着孩子的笑闹声疾驰。
歌词随之而来。关于童年,故土,被时间改变的村庄,如钉子般留守的人们,像他一样离开的年轻人。他的童年时代,裹满快乐和尘土的过往,他所心疼的农民,始终支持他的妈妈,离开故乡闯荡的心酸,还有那么多矗立在现代化与工业化中的乡亲们。
可以这么说,张方钊为《工厂》足足积攒了27年的素材,每一个字可能都在过去念过,如今只是刚好把它们拼了起来。这些素材落向这片沉默的中原大地,留下一些神造访过的痕迹。他并没有觉得把素材变成歌词是件难事,写得很快,几乎没什么阻碍,“我写的全是自己,都是些大白话,很自然就出来了。”
整首歌有一种由纠结而生的张力,尤其纠结的是那句打动许多人的“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
这句话特别有张方钊的味道,他的人跟他的说唱一样,看似情绪很浅,实则思虑很重,有时发音含糊,但总有一条坚定的、憨直的轴立在话语的中间。他说认定的东西很难动摇。
他跟我说,当他看网友评论,看到有人能理解这句歌词里的矛盾不安,有那么多的人对这句话产生共鸣,开始观察自己和故乡的关系,他会特别高兴——他当然爱家乡和人,也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出身。他要表达的是一种命定般的忧愁,他要为这个很多人保持沉默和板正的地方说句话。
也正因为此,他给自己起了“河南说唱之神”的名字——既然无法摆脱,那就不要摆脱,正视它,对抗它,与它对话,去和理解和不理解的对话。
实际上,他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家乡。张方钊在成长过程中,去过东北、河北,再回到河南郑州,从务农、念书到做音乐,挣了钱,得了名,但没有停止过自我分析和怀疑。故乡像身上褪不掉的烙痕,而“那些都是姊妹兄弟”。他没忘了自己是谁,却又总是困惑自己能代表谁。他幸运地逃离了乡村,但他依然在原地。钱和声望没有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却让他无法停止关于未来的思考。
他把这些纠结的,看似普通但无比真实的情感表达出来,写成了《工厂》。
与张方钊这个棱角分明的名字相对照的,是出现在MV里的一些坚硬的元素:河南焦作的乡村,不太清澈的河流,愈发退让的田地,家附近废弃的化工厂。这些是他无法舍弃的故土的一切。
这是他的来处,他的伤痕,他的精神归属,也是他想摆脱而不得的背影,这种情感朴素而复杂。
张方钊在采访中一直保持低沉且有些含糊的语气,但当提到有人质疑歌曲MV滤镜灰暗、有过度展示土地破落的嫌疑时,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
“我怎么会黑这里呢?这可是我家啊!”
MV里还出现了很多孩子,和张方钊当年一样在村道上奔跑的孩子,一些喊他叔叔的小孩,一些辈分上是他叔叔的小孩。在MV中出镜的还有他的母亲,以及他的数量庞大的老家亲戚。
拍MV之前,妈妈帮张方钊到处问亲戚,求人帮忙,最终三姑六婆、叔叔侄子、村头村尾,来了好多人。不像来拍一个MV,倒像春节聚会。张方钊说,亲戚朋友们被喊过来帮忙,大家对拍MV这件事其实没有概念,谈不上表演,但每个人都充满热情。他和导演李煊大概定了个框架,随后让他们做自己,做平常做的事,玩,闹,用自己的方式消磨时光。
这很像《工厂》的动人之处,不只是音乐,它还是生活本身,拥有轻松的、不知所措的、表演的和非表演的细节,真实性就藏在这些看似日常的片段里。比如拍亲戚们在院子里的一组镜头,导演只交待了基本站位和动作,抽烟的,看手机的,聊天的,自然落位。
张方钊说,他们自己开始研究起如何互动。有个大姨说,你抽烟,那我就来抢你的烟吧。大叔说,你看手机啊,那我就搁你边上一块儿看。
相比起一个被全国人民知道的歌曲和MV,张方钊觉得更幸福的是借这个回家的机会,与家里的人一块。他喜欢被一群亲戚们簇拥的那个画面。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表情看似空洞,但心里有暖意。他说,这是一张多难得的大合照啊,平常大概没有机会拍到人这么齐的。
他不跟老家的人解释自己在做什么,说唱是什么。解释不清。他看得很开:“你不用指望他们理解你,但你们还是亲人。”
聊到“河南说唱之神”这个响亮且有些中二的名字,张方钊很坦然,他没觉得这是一顶太大的帽子,而是一种给自己的故乡正名,为自己的妈妈和兄弟姊妹说几句的倔劲儿。他说自己特别对抗,越不让干越干。之前一张专辑叫《哥们废了》,是因为不想照着别人定好的道路走;没人为河南说点什么,那他来说。
张方钊对说唱的兴趣,源自于少年时看的一档《带着节奏说话》的新闻节目,整体风格则源于蛋堡。他是相对少见的emo说唱歌手,有忧郁悲伤的诗人气质。他尤其喜欢蛋堡的《少年维持着烦恼》,欣赏蛋堡能用朴实真诚的词写身边的事,于是后来的他和蛋堡唱的一样:
“那少年维持着烦恼/专心在他的烦恼/微不足道的烦恼。”
张方钊的其中一个烦恼大概是,他既是普通人,但不大可能是一个纯粹的普通人。他是在乡村务农的少年,但现在他想为这些务农的人们表达些什么。
他的说唱原本就有许多人喜欢,在上了说唱节目、凭《工厂》获得更广泛的认可之后,他打响了“河南说唱之神”的名号,凭着声名和技艺挣了钱,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脱胎换骨,跃升到另一个阶层。但当他回到村子里,在妈妈和亲戚们的眼里,他还是骑着带光条摩托车的普通乡村青年,也是戴着奥特曼面具随性舞动的小孩。无论走多远,他还是张方钊。
《工厂》之所以反响热烈,是它唤醒了许多人。张方钊用他的白描,把“家乡”这个词还原成了一个让人心疼的模样。歌曲的强大共鸣从中原辐射到全国各地。这不是张方钊一个人的见闻体悟,是每一个人。他是你和我,你我也是他。我们和张方钊一样,面对故乡、面对过去和未来,有着相似的纠结。时间加速流逝,能握住的也同样不多。
这首歌让很多人看到了自己,然后用类似的方式尝试表达自己,或者表达某个人群的声音。《工厂》MV在B站的播放量已经达到了515万,各种共创层出不穷。比如把MV替换成《hello树先生》等其他影视剧的画面,或者重新填词去描摹自己故乡的现状。
无数人在评论区说着自己的故事,他们来自河南,来自河北,来自江浙,来自山东:我离开了故乡,但我依然属于那儿。
这层底色附着在身上,无论走到哪,都是在成长的痛苦中反复确认自我,纠结未来的去向。
张方钊写的是无声的土地,而这些体验是可以迁移到每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我们的家乡都在高速发展下剧变。童年或是被封存起来,或不复存在。老家有亲戚,有记忆,街巷被熟悉的味道串联起来,几条怎么走都不会错的路拼接成过往。我们还是毅然决然离开了,但类似《工厂》这样的作品,会把我们带回过去,在一种怀旧的情绪共情陌生人,也共情自己。
《工厂》最大的意义,是唱出了我们没有必要因为窘迫和迟疑,而对身边的真实视而不见。
过去,我们很少把河南与说唱关联在一起,但张方钊用实践证明了,说唱本来就源自街头与乡土,写的是自己的本心。它天生区隔于主流叙事,带着调侃、怀疑和批判的气质。《工厂》是这种理念下的产物,而我们期待会出现更多。
我不够真实 我太要面子
其实我需要很多的钱来
将我的自卑和不安给掩埋
但我了尊严我不想给贱卖
做好事不成功 那我就变坏
我没忘我是哪个
我怎会忘记我姊妹兄弟
我又能代表哪个
经常性陷入了自我怀疑
当他带着复杂的情感唱出河南人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不同地方的人们心中,响起了广泛的共鸣。
作者:腾 宇
排版:张心睿
运营:李靖越
监制:罗 屿
编辑 :宋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