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把吃男女结婚的酒席称为“喝喜酒”。在人生长河中,我喝的喜酒已无可计数,但唯独回味无穷的是同寨子毛二哥的喜酒。那是1982年秋,毛二哥娶毛二嫂,酒席前后摆了四天,其规模和档次在村寨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喜酒。
正酒前三天晚上,毛二哥家就开始闹热了起来,摆起酒席,请总管和帮忙打杂的打招呼、吃晚饭、派活路。
正酒前两天,父亲(母亲已过世)吃过早饭,在地里找了一些萝卜、青菜、葱蒜,又到楼上提了一个老南瓜,用背篼装着背到毛二哥家厨房,交给负责帮厨打杂的人们分类处理。地灶燃起熊熊大火,父亲和几个男人打开猪圈门,不顾肥猪声嘶力竭的求饶,拉的拉腿脚、扯的扯耳朵、提的提尾巴,三下五除二就把肥猪按在了杀猪凳上。杀猪匠嘴上叼着杀猪刀,用腿死死抵住猪脑袋、左手牢牢按住猪嘴巴,手起刀落,肥猪随着一闪而过的弧形寒光,很快就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和抗议。我和一群半大孩子也没闲着,跟着大人们扛桌子板凳,背锅碗瓢盆,来来回回折腾到夕阳西下,总算把桌子板凳和炊饮家什借齐规整完了。窗子贴上了大红的喜字、门都贴上了红色喜联,凉厅悬挂的红色迎宾标语随风招展,堂屋墙上的红色“迎宾词”和“勤杂人员名单”格外醒目。柴米油盐酱醋茶纷纷就位,宽大的棚布遮挡住星星好奇的眼神,煤气灯“嘶嘶嘶”地吐着雪亮的光,高音喇叭播放着喜气洋洋的唢呐曲牌,整个寨子都披上了喜庆愉悦的霓裳。
正酒前一天早上七点,父亲一边听高音喇叭里总管帮忙打杂的通知,一边安排家里大小事情。临出门时,用一条布口袋装了一升米、又从一本红皮小书里翻出五元钱揣进上兜里,才着急忙慌地向毛二哥家跑去。至于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就没啥子事了,只负责打扑克、嬉闹和吃朒朒。
正酒这天,人们按照总管、号房、支客、厨房、走酒、茶盆、添饭、挑水、劈柴、烧火、接亲、杂务等红榜分工高速运转起来。见多识广的八个支客师一大早,就站在毛二哥家的四个路口,迎接八方来客:“老表,稀客!稀客!里面请,自己找地方坐哈!”边笑边递上小南海香烟,又补上一句:“我这有黄焦焦的叶子烟,来两匹?”客人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又拿了两三匹叶子烟,满心欢喜地找席口(座位)去了。厨房里忙碌有序,挑水的来回穿梭,将清水挑满缸,无数把菜刀在各种食材上翻飞,又高又大的蒸笼冒着诱人的香味。号房边人头攒动,三个“一把手”在“情薄”上写着送礼的金额、粮食的种类多寡;三个二把手接过钱粮,边在口袋、布包、滤帕等上面贴上写着客人姓名的红纸片,边高门大嗓地吆喝唱对:“张毛大,钱五元、米一升。”三个三把手接过二把手递过来的大米、玉米、黄豆、黑豆、麦子等倒入不同的箩筐,然后把口袋等物件串在一根根楼栿上悬挂着的竹竿上。不到十点钟,毛二哥家就已“客满为患”,宽阔的院坝上,早已座无虚席;屋里屋外、寨墙上、大树下,甚至没有种庄稼的空地上,来客们见缝插针或坐或站,找亲朋、寻故旧,递香烟、打招呼、摆家常,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如逢大集。喜炮高亢、新人礼成、送入洞房,金童玉女滚婚床、侄娃小辈讨红利、姑子小叔闹洞房,钱柴米豆铺婚床、新人羞坐柜子上、公公脸糊锅烟墨、公婆背着枕头忙,雅俗并存的婚庆婚闹和着追逐新娘子和嫁妆队伍的欢声笑语,和着高音喇叭《甜密蜜》《在水一方》的柔情蜜意,和着唢呐《抬花轿》《百鸟朝凤》的欢天喜地,和着厨房袅袅炊烟的诗情画意,演绎着寨子前所未有的既传统而又充满时下流行元素的婚庆大合唱。
“各位帮忙打杂人员请各就各位!各位客人,请入席就座!十一点十八分准时开席。”总管的开席令揭开了婚宴的神秘面纱。得宜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和几个伙伴抢占了首轮较好的席位,不但尝到了传统酒大碗的香甜,还第一次品尝到了“五稇”(鸡、鸭、鱼、龟、肘)和海参的鲜美。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婚宴才结束,整整坐了四轮共百多席,只是最后一轮因“冒席”,客人只享受到了“五个半捆”的美味佳肴。酒香激发了男人们的豪情,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螃蟹拳:“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只眼睛恁么大个角,夹夹嘛往后拖,三星高照该你喝!”划螃蟹拳的两个城里小伙成了婚宴上最靓的崽。更有来客比拼上了才艺,远房幺爷爷用金钱板、村民兵连长用口琴和军号互点曲目,谁完不成谁喝酒。《耗子告猫》《秀才过沟》等金钱板段子,《跨过鸭绿江》《我的祖国》等热血歌声,赢得了客人们的阵阵掌声和喝彩声。
席散曲终,有的客人到号房拿口袋准备打道回府,却被号房的人扣着不给:“着啥子急!主人家打了招呼,让客人吃了晚饭、看了电影再走,要放战争片哟,好看得很!”下午五点左右,吃了晚饭,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渡江侦察记》的枪炮声终于响起来了,《刘三姐》里“财主有脚不走路”的歌声终于唱起来了。客人和闻声而来的远乡近邻挤满了毛二哥家的旮旯角角,我因为和伙伴们打“甩二升级”(扑克),落得个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钻过人墙脚缝,仰望背面银幕的下场。
电影落幕,人们四散而去,大人呼儿唤女、小孩哭爹喊娘的声音响彻天际,火把、电筒等亮光如萤火虫般飘满寨子的四面八方。父亲领着支客师分配的客人,回家整床铺、铺地铺、打川牌,男人们摆不完的龙门阵、女人们说不完的悄悄话,把兴奋了一天的我和三个小客人很快送进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客人们吃过早饭,陆续散尽。我和大人们一起清还锅碗瓢盆、桌子板凳。日近正午,帮忙打杂的男女老少围着毛二哥家的几张八仙桌,陶醉在白米饭、老咸菜炒回锅肉的馨香里,沉浸在喜酒的圆满、和谐、闲适、恬淡的时光里。
忙前忙后四天,终于可以睡个清静瞌睡了,这天夜里,我睡得像死猪一样,美梦不断。梦里红烛高烧、喜乐喧天,高堂上坐、新人叩首,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主角不是毛二哥、毛二嫂,换成了我和邻家小妹。
作者简介:陈春明,重庆市作家、涪陵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文章来源:上游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