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一丛又一丛沙蒿,我在旷野里寻觅那湮没在岁月风尘中的秦直道踪迹。
这是一个火爆的夏季,太阳裂变出巨大的能量,炙烤得大地腾起茫茫云烟。我头顶骄阳,足踏厚土。极目四望,这里除了已经沙化的草地,还是沙化的草地,再也找不到人烟。此处的风景,便是天空中盘旋良久的鹰隼们。它们猛地扎到地上,叼起一只野兔或一只田鼠,又重新升入蓝天,把矫健的身姿投影到苍茫的大地之上。当然,还有那些让风沙长期蹂躏的沙柳们,面目粗糙,狰狞而倔强。如果再仔细加以辨认,不难发现眼前还忽隐忽现,逶迤跳跃着另一种风景,那就是我苦苦寻觅的秦直道。
这就是两千多年前“千古一帝”秦始皇所修建的秦直道?这就是大秦帝国的军队“车辚辚,马萧萧”征伐匈奴时踏过的秦直道?……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谜一般的秦直道,你竟如此诡谲莫测。若不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留下寥寥数语的记载,若不是几千年来你像精灵一样诱惑着人们,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寻找你的足迹呢?
秦直道,我终于走到你的身边。你静静地沉睡着,我依稀可辨你那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气势。我的眼前烽火突起,我的耳畔鼙鼓动天。我分明看到了那一队队辗过历史印迹的战车,旗幌上高挑着大大的篆“秦”,它们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风卷残云……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铁与血的英雄年代,也是我国历史上文化景象云蒸霞蔚、辉煌灿烂的年代。皇纲解纽后的群雄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如何挖空心思地征杀伐掠,拓边扩地,剪灭群雄,问鼎中原,君临天下。于是,这个时代理性与激情为伍,阴谋与智慧共存。那些雄心勃勃的霸主、谋臣、说客、战将乃至智者,在历史舞台上粉墨登场,充分燃烧自己的生命激情。短短几百年里,诞生了孔子、老子、庄子、孟子、墨子等一大批杰出的智者。他们把思想的精华通过文字的羽毛飞撒在黄河上下,成为几千年来主导华夏民族思想的源泉。
是啊,风起云涌的历史不会永远容忍诸侯们的恣意纷争,它不断整合着自己的运行轨迹,苦苦寻觅一个能担负统一华夏诸雄艰巨使命的英雄。抚读沧桑,惜风流人物总被雨打风吹去;遍阅今朝,唯有中国西部的气象宏大,一个英雄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就是秦王赢政。他以西部人特有的果敢与智慧,征服着他的对手们,也征服着人心的向背,成为战国七雄的魁首。历史的垂青与神情并不是一时偶然的冲动,在这时,秦国已经经营了六世之久,中经商鞅变法的伟大革新,经济发达,军事强大。到秦赢政时期,已经鹤立鸡群,傲视中原了。于是,当秦王赢政具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他广泛地招揽人才择贤选能时,当他具有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的雄才大略后,机遇必然地降临到他的身上,让他担负起沉甸甸的历史使命。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一支用先进的生产力武装起来的强大秦军,它怎能不所向披靡呢?在短短十年间,秦王赢政以秋风扫落叶的姿态,一举结束了春秋以来长达五百年的诸侯割据、纷争的局面。血流飘橹之后的景色,是统一与和平的春天。公元前221年,秦王赢政统一华夏,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那年,三十八岁的赢政登基即位,成为“千古一帝”。
大秦帝国如同一轮初升的朝阳,在东亚大陆放射它夺目的光芒。它是一个标尺,一个农业文明的高度,擎起东方的天空,令整个世界为之震撼。始皇帝踌躇满志,信心百倍地规划与设计着大秦帝国的宏伟蓝图,“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坚决果断地推行一系列维护中央集权的措施,设立郡县,制订法令,统一文字,等等。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在北方边境上修筑长城和兴修直道了。正如太史公司马迁引贾谊言,“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是啊,这是一个真正的秦始皇的时代!
剪灭六国后君临天下的始皇帝完全有能力从容地驾驭时局。他知道,要使大秦帝国长治久安,必须排除外患,尤其是像剜毒瘤一样根除北方边患的痼疾。他的目光在大秦帝国的版图上巡视一番,手指轻轻一弹,便有一支三十万之众的宠大军队像猎犬一般地出击,横扫整个河套地区,把来无踪、去无影的匈奴骑兵驱逐到戈壁大漠。他又让大将军蒙恬控制高阙要塞,设置新县,迁徙百姓,修筑长城,实施一系列积极的防御措施。
秦直道在历史舞台上出现,与长城一样,是在当时特定的时空条件下,一个杰出的国防构思,一个既浪漫却又现实的合理行为。这种大手笔、大举措只有赢政才真正具有构建的能力。他修筑了连通临洮与辽东,横亘于北中国的长城后,又下令修建了一个足踏咸阳,头抵阴山,独臂擎起边关安危的战略道路直道。
直道的修建是秦始皇的大军驱逐匈奴后的第二年,即秦始皇三十五年。《史记·蒙恬传》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秦直道全长一千八百里(约合今一千四百里),南起甘泉宫,北抵九原郡,是由咸阳至九原郡最为捷近的道路。按照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教授的详实考证,秦直道由陕西淳化县北梁武帝村秦林光宫遗址北行,至子午岭上,循此主脉北行,直到定边县南,再由此东北行,进入鄂尔多斯草原,达乌审旗北,经东胜县西南,在昭君坟附近渡黄河,达到包头市西南秦九原郡治所。直道的一半道路修筑在子午岭主脉上,一半路程修筑在草地平原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且包括选线、施工等工程在内,它的整个工期只有两年半左右的时间。有了它,也就从某种意义上解除了始皇帝的心头之患,一旦北方边疆有个风吹草动,一旦匈奴骑兵来犯,秦王朝的援军就可以循着这条宽阔而便捷的直道,源源不断地直奔九原郡,登上阴山山脉,打击来犯之敌。时至今日,当来到这段陕西与内蒙交界处的秦直道时,实地考察的我更为惊叹始皇帝的杰作了。
然而,聪明的始皇帝绝对不曾想到过,他对直道的检阅,只能是死后的事情,只能是在一个负载着阴谋的辒辌车里进行了。就在他出巡病死后的日子里,十八子胡亥与中车府令赵高、丞相李斯共同策划着一个可笑的阴谋。这场阴谋的出笼不仅仅是鲍鱼之味遮住尸臭,更主要是给刚刚运作起来的大秦帝国画上永远的休止符,这当然是鼠目寸光的胡亥悟不出的道理。
大秦帝国的始皇帝赢政,在动用数十万工匠精心修筑的陵寝里报到去了,时隔十五年,大秦帝国的大厦就彻底坍了。那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从景象峥嵘的中天而降,坠入黑暗的深渊。接着便是楚汉相争的刀光剑影,接着便是一个新的时空单元的诞生……
蓦然回望大秦帝国,那由大将军蒙恬率领几十万军民修筑的长城,依然在中国北方的群山上蜿蜒起伏,孤独无语。然而,大秦帝国军队的铁蹄踏过的秦直道,却永远消灭在千山万壑之中了。到了今天,长城的军事功能丧失殆尽,但是它却成了中华民族坚强性格的象征物,打上文化的烙印,成为世界文明的遗产,为全人类所敬仰。而那个“堑山堙谷”而修建的具有很高实用价值的秦直道,却随着社会秩序的周期性溃疡,它的辉煌湮没在岁月风尘中,这多少令后世感到遗憾。当然,有一点可值得欣慰,今天的民族团结与进步,是全体华夏儿女共同创造的。秦直道功能的丧失与隐退,不从另一方面旁证了国家的统一、富强么?我想,“千古一帝”秦始皇若有知,他也愿意看到今天祖国江山分外妖娆的现实的。
逝去的是历史,留下的是风景。对于今天来说,神秘的秦直道的探索与面纱的进一步揭开,它带有某种暗合与启示性的意义。
陕西,这个大秦王朝的核心所在,大汉王朝的核心所在,大唐盛世的核心所在。它的辉煌毕竟属于历史,它能重振雄风么?回答是响亮而坚定的。它挟着远古的雄风,轰鸣如雷。君请看,那巍巍而立的长城不是见证么!君请看,那巨蟒似的秦直道不是见证么!
烈日当头,端着一个巨大的火盆。抬头望天,我听到了太阳毕剥燃烧的声音,它是那般的兴奋与激烈。这是西部的声音,一个新世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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