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时空/文 文博时空 作者 翟德芳 按预定行程，济南是此次山东之行的最后一站。到了济南，山东博物馆是必看的。这无关乎网络上关于“山东博物馆”这个题字的讨论，而是想去看看此行中还有什么遗漏的重要文物。我在展馆中跟着山东通史陈列的顺序观看，却被一件器物抓住了视线，这就是苏埠屯商墓出土的“亚醜”（“醜”是 “丑”的繁体字）大铜钺。

“亚醜”铜钺

“亚醜”铭文

苏埠屯商墓是在上个世纪 60 年代发掘的，我上大学时就接触过这批资料。当时关于商代的考古发现，除了殷墟和郑州商城以外，其他的地方还很少见。益都苏埠屯远离商王朝的中心安阳，那里出土了典型的商代青铜器，所以印象十分深刻。这次在博物馆里看到那批资料的实物，不能不有意外的惊喜。山东省博的安排相当好，苏埠屯的材料全部在同一展柜中陈列，在细看了全部苏埠屯的资料之后，我决定把它作为访古的一个题目。

01

苏埠屯商墓的发现和发掘

苏埠屯商墓位于山东潍坊市青州苏埠屯村东埠岭上，是中国商代晚期的一处重要墓葬群。所谓东埠岭，相传是苏秦埋葬之处，故又名苏秦岭。其中央部分高出周围地面约 5 米。由于村民长年在此取土，岭的中部偏南部位形成一片呈东西方向、宽约 150 米的低洼地带，将土岭分割为南岭和北岭。

此地在上个世纪 20-30 年代曾多次发现青铜器。1936 年 1 月，考古学家梁思永在请示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考古组主任李济之后，派祁延霈到益都县（及今青州）调查 1931 年苏埠屯两次出土青铜器的情况。祁延霈的调查工作持续了 4 天，对出土青铜器的情况作了著录。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铜罍

为了更好地保护文物，展开研究，1965 年秋，山东省博物馆组织考古队开始对苏埠屯墓地进行科学发掘。此次发掘在南、北岭西部断崖附近清理了 4 座墓葬和 l 处车马坑。其中的 1 号墓是一座有四条墓道的“亜”字形大墓。“亜”字形椁室中心有长方形腰坑，殉 1 人、1 犬。腰坑下有深 2 米的方形奠基坑，内殉跪坐者 1 人。东西二层台上各有两座殉人小墓。二层台南端有台阶。南墓道和椁室交接的门道内有三层 38 个人殉和人祭。总计人殉人祭共 48 人。在北墓道口的两侧各出土一件装柄的饰透雕人面纹的大铜钺，其中一件铜钺正反两面共有 4 个“亚醜”族徽。椁室已被盗一空，扰土中清理出大量的铜器残片，其中的斝足高 0.22 米，估计原来随葬的应是一些大型重器。

苏埠屯 1 号墓平面图，其平面很像繁体汉字的“亜”字，所以称“亜”字形墓室

山东省博物馆于次年春又进行第二次发掘，发掘了 2 号大墓和 3 号、5 号中型墓。2 号大墓与 1 号大墓东西并列，间隔仅 0.5 米，其西壁打破了 1 号大墓的东墓道。2 号大墓是一座有两条墓道的“中”字形大墓。墓室长宽约 9 米，深约 7.5 米，也有“亜”字形椁室，椁室东西两侧各有熟土二层台，二层台南端也有台阶。椁室南壁外东西两侧共殉有 9 个人头骨和 1 件虎纹残石磬。

西二层台上布满弓的遗迹，总数约在二三百件，有可能就是甲骨文中所说的“三百射”。东二层台上布满螺钿组饰，组饰上大多涂朱。其中的虎形组饰长 1 米，原来应是正反两面黏贴在木板上，属于仪仗之类。另有一组大兽面和多组小兽面组饰。椁室遗物被盗一空，仅出土有“亚醜”铭文的残铜片和大量玉鱼、玉鸟、玉牛头等装饰品。墓室四角各殉有 1 人头骨以及 1 把装柄的曲内戈、1 件盾。盾面朝外，紧贴墓壁竖立。

苏埠屯墓葬出土的铸有“融”字铭文的铜鼎

20 年后，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 1986 年对苏埠屯商代墓地进行第三次发掘。发掘 6 座商代墓葬，其中的 7 号墓出土鼎、簋、觚、爵等礼器。觚、爵有“亚醜”铭文。8 号墓出土青铜礼器 18 件，其中的 15 件有“融”和“融册”铭文。考古学家认为，这个“融”是融族，应是从亚醜族分化出来的新氏族。

02

“亚醜”铜钺说明了什么？

目前全国发现的 40 余件商代铜钺中，“亚醜”铜钺是制作最为精美、最为壮观的一件。亚醜钺出土在殷商时期的东夷方国范围，所以此钺也成为研究古代东夷文化的重要实物资料。这就无怪亚醜钺一出土，就引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并成为山东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苏埠屯墓葬出土的铜钺

钺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是古代的兵器或刑具，也是政治、军事权力的象征。在文明初创时期，凡是执铜钺者都拥有令世人膜拜的崇高地位，以铜钺随葬也有宣示权力、威严的意思。“亚醜”铜钺的重要，还在于它的铭文。铭文虽然只有“亚醜”二字，却解决了金石学的难题，并印证了商代历史。铸有“亚醜”铭文的青铜器在北宋时期的金石学著作中就有著录，但“亚醜”器究竟是在哪里出土的？金石学家们为此争论不已。苏埠屯商墓“亚醜”钺发现后,这些“亚醜”器的出土地就可以确定了。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亚醜”觚

“亚醜”铜钺的造型极有特色。其钺身是透雕的，作张口怒目的人面形，眉、目、鼻均凸起，口微内凹，牙齿外露，神态威猛庄严，极其生动传神。商民族信奉原始宗教，迷信先王与鬼神，注重祭祀和占卜。故商代青铜器上有大量的与原始宗教礼仪以及各类崇拜相关的习俗，其装饰纹样更多的是表达对自然和猛兽的敬畏，而不是如西周铜器那样纪录事功和礼仪教化。这一点在 “亚醜”铜钺的装饰风格上体现得很充分。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铜钺

据我的老师林沄先生考证，古代的“王”字像无柄且刃缘向下的斧钺之形，本表示军事统率权，后来演变为王的权杖。中国古代文献中，钺常常与王同时出现。例如《史记·殷本纪》中有商纣王“赐（周文王）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尚书·牧誓》中有 “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等，可见商周时期斧钺与王权密不可分，王权的诞生、巩固与发展，绝对都离不开军事力量的支撑。

与“亚醜”铜钺相似的铜钺在殷墟妇好墓中也有出土。妇好是商王武丁的配偶，也是武丁手下的军事统帅。妇好墓出土了两面铸有“妇好”铭文的青铜大钺，就最好地说明了妇好的身份。同理，苏埠屯大墓出土带有“亚醜”铭文的大铜钺，证明苏埠屯1号墓的墓主人至少应是商王朝的方伯一级人物，而且是军队的统帅。

03

苏埠屯大墓的墓主人是谁？

苏埠屯大墓是目前所知河南安阳殷墟以外规模最大、等级最高、人殉人祭数量最多的商代晚期（具体说是殷墟第四期，也就是帝乙、帝辛时期，年代为公元前 1101-前 1046 年）大墓，那么墓主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铜铙

青州一带上古时期应该是比较发达的。青州又名益都，就是益的都城。益，就是伯益，传说他是大禹的助手，大禹本拟传位给他，结果被启（大禹的儿子）夺了去，伯益只好回到益都。苏埠屯商墓的年代为商代晚期，学术界根据 1 号墓的形制与安阳侯家庄商王陵区内的“亜”字形大墓相同、且殉葬人数较多的特点，认为墓主人很可能是仅次于商王的方伯一类人物，“亚醜”则是其族徽的标记。

不过关于亚醜族到底算是哪一族，学术界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认为，青州苏埠屯一带乃是薄姑氏所居，“亚醜”族文化是薄姑氏的文化遗存，苏埠屯 1 号墓的主人应该就是薄姑氏的某位国君，而薄姑，学界一般认为属嬴姓国。有人认为亚醜为夏朝后裔，姒姓。有人认为亚醜族可能为商代的齐国。还有人认为苏埠屯大墓是反叛商王朝的东夷首领之墓。

玉鱼形饰

玉鸟形饰

山东博物馆的王恩田先生根据《史记·殷本纪》商纣王“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的考证，认为亚醜即商代三公之一的九侯或鬼侯。西伯昌就是姬昌，也就是周文王；鄂侯在殷的北邻；九侯在殷的东方，殷之“三公”应是位于东土、中土、西土等三个地区的封疆大吏。苏埠屯 1 号、2 号大墓二层台与南墓道北端各有三层台阶，是此前所有商代墓葬中未曾见过的葬制，这种葬制证明以台阶表示三公地位的观念由来已久，也可以作为亚醜就是位列三公的九（鬼）侯的重要旁证。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铜弓形器，是用于驾驭马车的

关于九侯，《史记•殷本纪》说“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吕氏春秋·行理》则说“纣为无道，……杀鬼侯而脯之”。醢，是把人剁成肉酱；脯，是做成肉干。为什么商纣王要杀九侯？又为什么要如此凶残地处理其尸体？估计加于九侯身上的罪名就是“逾制”。亚醜大墓使用了四条墓道的葬制；苏埠屯 1 号大墓出土的大铜钺本是代表“王”的身份。这都不应该是一个“方伯”所能享受的待遇，1 号墓的墓主用了，就是僭越，就是挑战商王的权威，要受到最重的惩罚。

苏埠屯商代墓葬出土的融簋

另外，苏埠屯 1 号大墓还出土海贝 3790 余枚。这个也是包括安阳侯家庄王室墓地在内的所有商墓中所罕见的。按十贝为一朋计算，就是 380 朋，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据统计，甲骨文中提到最大一笔贝的数目也只有七十朋。古代战争，主要目的就是掠夺财物。苏埠屯1号大墓就埋着 3790 余枚海贝，实际生活中不知还有多少。这笔巨大的财富大概会刺激到商纣王的贪欲，从而兴师动武，伐灭亚醜，“杀鬼侯而脯之”。这个结论，从政治动机到经济因素都有了根据，似乎更合乎情理一些。

作者介绍

图片 | 翟德芳

排版 | 小谢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