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记者 薛熠辉 张凯璐 黄蓉 刘珂 宫锡曼 程新翻阅着自己的账单,默默地计算着自从踏入英国帝国理工学院以来的各项支出:每年38万元的学费,而由于学院地处伦敦市中心偏西,年住宿费用也需要12万元。除了这些固定开销,程新每日至少还需要200元用于生活开销,若再加上旅游、购物等额外费用,他每年的总支出竟然高达60万元。
这笔庞大的开销还未包括他入学前的准备费用:8000元的雅思学费,每次2000元的考试费,一共考了3次,没用中介、自己准备所有材料,总计花费约1.4万元。
虽然还在异国他乡求学,程新却已认清一个现实——若仅从经济回报的角度来看,留学似乎并不划算。即便未来顺利找到工作,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赚回这笔不菲的学费。更何况,在国内就业市场上,同等学力的国内大学毕业生往往更受欢迎。程新就读的金融专业在国内就业时,更看重本科学历和实习经历,海外留学生的实习机会相对较少,因此在就业上普遍处于劣势。
每当想到留学的巨大经济压力和繁重的课业负担,程新便会感到压力骤增。他将帝国理工学院比作“英国的衡水中学”,认为这里的学习压力比高考时还要大。“但只要想到已经付出的高昂成本,我知道自己不能失败。”帝国理工学院位列2024年QS世界排名第6位,也是英国最难申请的五所大学之一。
程新的情况并不鲜见。在国内,每个打算送孩子留学的普通家庭都会算一笔账:既要权衡不断上涨的留学成本,还要面对“水硕”的争议以及国内就业市场对“海归”越发严苛的要求。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学生和家长在考虑出国留学时更加谨慎。
启德留学数据显示,与2019年相比,2024年除学费出现一定涨幅之外,各国留学生的生活费用也出现不同程度的调整,在学费和生活费双向提升后,部分欧美国家每年的留学费用已经超过50万元。
而随着留学成本的不断上升,预期收益却变得越来越模糊,这也使得留学成为一个需要谨慎权衡的选择。启德留学北京分公司海淀中心总经理王婷指出,近年来,留学决策已经从单纯的教育品质考量转向了更加综合全面的成本效益分析。
从昔日被寄予厚望的“海归”到如今自嘲为“留子”,留学是否还有性价比也成了近年来被热议的话题。采访了多位留学生,试图通过他们的经历来还原留学生活的“成本账”。
成本支出的纠结
在申请学校的过程中,陈奕也曾因为“成本”经历过一番挣扎。
最初,陈奕一心想要前往资源中心的伦敦,并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伦敦大学国王学院(KCL)数字媒体与社会专业的录取通知。但在决策关头,陈奕却出人意料地调转方向,选择了距离伦敦258公里的谢菲尔德大学。
卡在两所学校中间的是一本“成本账”——在KCL读同一专业,需要比谢菲尔德大学多花20万元。反复纠结的那段日子,陈奕天天琢磨:“我到底值不值得多花这20万元?”尽管KCL在QS排名和地理位置上优于谢菲尔德大学,但陈奕在详细测算留学成本后,天平最终摆向了谢菲尔德大学。
在这所大学,陈奕一年的总花费约为30万元,学费和生活费各占一半。她说:“这笔留学的费用虽然家里负担得起,但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总想着留下这20万元,以后干点什么不好。”
为留学费用纠结的还有远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星琪。星琪经常会为“负债”读书的不安感到困扰,这让她天然生出一种紧迫感,仿佛从毕业那一刻起,她就需要开始偿还那笔昂贵的投资。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股票,被众多人买入,因此肩负着产出回报的责任。
星琪是新南威尔士商学院研二的学生,研一期间仅学费一项就花费30万元左右,今年学费还涨了近8万元。“父母为自己教育的付出究竟能不能换来相应的回报?”这个疑问无形中让她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
面对成本的压力,一位原本计划申请墨尔本大学的留学生,在经过权衡后选择了马来西亚大学。他仔细算了一笔账:在马来西亚大学就读,一年的留学费用大约在10万元,而且这所学校在QS排名中还位居第65位;相较之下,如果选择墨尔本大学,即便节省开支,一年的费用也至少要50万元。
一位曾在荷兰做过交换生的学生最终放弃了出国读研的计划,原因除了性价比不高之外,国内职场对短暂出国“镀金”后的学历越来越不“感冒”。
留下难,回来也难
星琪原本打算去英国留学,攻读视频艺术类的专业。在收到英国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后,她便动身前往英国的卡迪夫。卡迪夫是威尔士的首府,一座非常安静的城市。星琪在那里居住了一个月后,逐渐喜欢上了这种宁静安逸的生活。但她很快意识到,作为留学生的她很难在英国留下来,一直享受这样的生活。
最终,在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之间,她选择了澳大利亚,并且把专业也换成了商学院。但留在那里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背景下,移民名额变得越发稀缺,想要体面地留在澳大利亚几乎成了一种奢望。目前,星琪的想法是看看能否在澳大利亚拿到工作签证。“其实我现在挺想回去的,觉得回国反而能过上更安逸的生活。我学习简直太累了,真的特别累。”星琪说。
3月26日,在中国(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留学服务中心主任王大泉指出,我国出国留学的形势正展现出强劲复苏和平稳增长的态势。从回国认证的数据来看,2018年认证了25万人,2023年认证了38.2万余人,可以看到最近5年以来人数稳中有升,且在持续增长。
在付出巨大的出国成本之后,并不是每位留学生都选择回国发展。回想起自己决定回国的那一刻,陈奕到现在心里还有些遗憾。在英国读研的那段时间,由于疫情原因,她失去了很多接触当地资源的机会。无奈之下,在2023年初留学签证到期后,陈奕回到北京,踏上了求职之路。
很快,陈奕就发现,国内就业市场的竞争远比她预想中的要激烈得多。国外找工作往往更关注学历,不会在乎学生的实习经验,好的学校对国外企业而言更有价值;而在国内,企业不仅要求好的学校,还要求学生的实习经验。“所以我在国外读书,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当地的学业就可以了,但回到国内后,我直接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陈奕说:“找工作挺不顺利的。很遗憾当时没有更好地利用英国的资源,积极地参加当地的活动,也确实受到了疫情的影响,现在有点后悔没有咬着牙留在英国。”
在经过一段短暂的迷茫时期后,陈奕目前从事一家线上平台的媒体运营工作,但她的工作状态仍算不上稳定。
留学人数的激增导致“海归”不断贬值。与此同时,国内教育水平的提升和就业市场的日趋成熟也在让人们重新审视留学生的价值。
而“水硕”是其中争议之一。程成在白俄罗斯国立大学留学,本科是一所河南二本院校。毕业后,他曾在北京从事编导工作,之后选择出国留学。在他看来,留学生的身份并不能给自己找工作时带来很多优势,一年“水硕”也是事实,“混个学历,最终在社会上还是要看能力。唯一有用的可能是获得应届生身份和考取编制的机会”。
在一家国企担任人力资源工作十余年的周奇告诉,在她的职业生涯中,亲眼见证了留学生从稀缺变得平常。随着留学生群体的不断扩大,她观察到,留学生的整体质量和性价比已不如从前,个人能力和水平也参差不齐。因此,在招聘时,她通常不会将留学背景视为必要条件。
多位招聘负责人接受采访时都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比起留学经历,他们更看重学校排名、专业和个人能力,只有在语言方面有额外需求的职位,留学生的语言优势才可能成为加分项。
周奇指出,留学经历固然有其独特的优势,能够极大地拓宽个人的国际视野,提升全面看待和处理问题的能力。然而,这也可能带来一个问题——有时他们可能过于理想化或与实际脱节,特别是在本土企业工作时可能更加明显。有鉴于此,在为国际部门招聘时,她可能更倾向选择有留学背景的毕业生;但在招聘普通部门人员时,她的选择范围则会更为广泛。
王婷认为,从短期来看,留学生刚毕业归国时,在招聘市场上可能会面临较大的不确定性。与国内具有丰富实习经历或工作经验的求职者相比,他们可能并不会占据优势,也未必马上就能获得预期中的回报。然而,从长远来看,随着留学生对行业的认知逐渐深化,能够结合自身的学习经验和国际化思维,利用周围的人脉资源去解决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最终可能会呈现出更好的结果。
在她看来,应以5年为界限来评估留学的投资回报,因为投资回报包括短期和长期两个方面。在考虑留学的投资回报比时,留学生其实可以将时间线放得更长一些。她指出,“根据我们掌握的数据,许多留学生的投资回报在5年后会有较大的提升。”
留学性价比
一直以来,留学目的地的选择似乎都遵循着一条隐形的鄙视链:欧美澳加等发达国家常被视为首选,优于中国港澳地区和日韩,而后者又相对优于东南亚国家。传统的留学群体更倾向选择发达国家进行深造。但随着留学费用的不断上涨,中国香港、中国澳门,和欧洲部分免学费的国家,如德国和法国,目前也受到了留学群体更多关注。
费用的上涨迫使留学家庭在规划时更加审慎。“留学性价比”,这一衡量投入与产出的新指标,在近两年内被频繁提及。
分析其中原因,王婷认为, 2024年留学生对留学费用的关注度有所提升,这一变化可能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首先,海外发达国家普遍面临通货膨胀问题,导致留学成本上升;其次,在国内经济下行的背景下,即使是中产和富裕家庭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收入的影响。由于这些现实因素的叠加,使得中国家庭在考虑留学时更加关注费用问题。
“大家都更加趋于理性,开始考虑更多的性价比和财务可持续性。更多的学生和家长可能会倾向于选择更经济实惠的留学方案,同时对奖学金、助学金等的需求增加。”王婷说。
但她也强调,性价比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概念。除了与家庭经济状况相符的经济成本外,性价比还受到个人所付出的时间成本的影响。各个国家的教育时长不尽相同,这会直接导致留学生就业起始时间的不同。在某些行业,早一年进入与晚一年进入的机会可能有天壤之别,这种时间上的差异会极大地影响人们对性价比的感知。
除了经济成本的考量,留学专业选择的变化也值得关注。
相较于过去备受热捧的会计、金融、投资、商科及市场营销等专业,如今学生们在选择时更为冷静,而AI、物联网、计算机科学、人机交互等新兴专业,因国内市场需求旺盛,正逐渐成为留学生们的新选择。
根据启德教育调研数据,留学生回国就业选择入职的行业主要集中在金融业、文化业以及教育行业。此外,互联网、计算机软件、科学研究和专业技术服务、贸易进出口、新能源等行业也进入了热门选择前十。
王婷认为,留学规划要考虑专业与个人职业规划的契合度。“如果留学生回国后希望进入特定企业工作,且家庭中有相关的人脉资源,那么选择一个能够快速提升学历的国家和学校是完全可行的;如果留学生的目标是进入科研机构工作,那么在选择学校时,学校的科研实力应成为最重要的考量因素。同时,导师所掌握的资源是至关重要的,这不仅包括学科研究和投资的资金,还涉及与企业的合作等。”
成为“留子”的理由
根据2024年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蓝皮书》,中国学生海外留学的需求依然强劲。虽然受到新冠疫情、签证签发受限等因素影响,中国海外留学人数增长速度不及印度、越南、乌兹别克斯坦等国,但中国仍然是全球第一大留学生来源国。
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现在的留学生已褪去昔日的光环,从“海归”变为“海龟”“海带”,甚至如今自嘲般地称呼自己为“留子”。在接受采访时,许多留学生都提到了学业的艰辛、食堂的难吃与昂贵,以及海外生活的枯燥与孤独。
但留学与否,很难用一笔“成本账”算清楚。
程新说:“在英国生活的一年,如果能够多观察多思考,其实对于整个人的思考方式和‘三观’的影响是很大的,这一年留学生还可以趁假期去欧洲旅游,去很多地方,是很难得的经历。如果只讨论经济回报的话,留学性价比看似不高,但整体来说,我认为还不错。”
陈奕回顾自己的留学生活,依然觉得很幸福。在谢菲尔德市,生活节奏并不紧凑。尽管有人抱怨这里生活的不便、人工成本高和效率低下,但她却十分享受这种“不便利”。正是这些因素,使她能够更好地区分生活和工作。
她认为:“留学不仅仅是学习的过程,更是一个站在全球视角,置身陌生地域去审视和反思自己过去的机会。这样的经历给了我时间和空间去思考一些事情。”
上述放弃留学的同学说:“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学历或者找到更好的工作,那以留学的时间和金钱投入和当前的就业环境来说,短时间内基本上没有性价比一说,‘回本’都很难不是吗?”她的建议是,做决策前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留学。
由于星琪所在的学校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有合作,这也为她提供了在事务所实习的机会。但星琪似乎对这样的实习机会并不太热衷。她听闻这些事务所常常会把价值数亿元的大项目委派给实习生处理,原因是他们“很懒,也很忙”。
“这和国内的情况差不多,既拿不到多少钱,又得不停地干活。”星琪说。
星琪认为,在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即便是干一辈子也只是个打工人,倒不如自己去做点小生意或者创业。有一次,她在当地点了火锅店的外卖,没想到火锅店老板竟然亲自开着一辆奔驰车给她送餐,“这一幕让我惊呆了,原来在国外,最赚钱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学习。”
星琪觉得,无论身处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什么区别,“你在教育上花的钱越多,压力就会越大,这使得你很难再有心思去考虑‘躺平’”。星琪现在的想法是成为一名作家,这个职业“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所谓,只要房价不要太贵”。
(本文作者为北京工商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研究生;应采访者要求,文中程新、陈奕、星琪、程成、周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