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利亚/文 鲁迅短篇小说《孔乙己》中的下面这段文字和其中的“金句”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经常重温这个场面，深切同情孔乙己，也深度共情“窃书不能算偷”的辩解。可是，你不觉得孔乙己的辩解策略出了问题吗？他犯了一条读书人写文章或口头争辩时最容易犯的大忌：说理空疏不真诚，用词浮泛不具体，表述充满陈词滥调。也难怪众人会哄笑：这样的臭文章，皇上、大臣写的，咱笑不得，你孔乙己写的，咱们就笑得。

我猜想，其实大家根本不在乎“窃书”与“偷书”的是与非，大家就是觉得“君子固穷”之类的高头讲章很可笑，所以逗弄老孔多说几句，图个快活。“君子固穷”未必不是好话，但天天这么僵化固化、颠三倒四、毫无新意地说个没完没了，就臭大街了。

不是有句话叫做“一具体，就深刻”吗？其实，具体不仅带来深刻，还可能引发真诚。如果再加入自己的体验与情绪，那就更容易引起共鸣了：你正在触发情绪消费。

写《阅读史》的阿尔维尔·曼古埃尔16岁的时候也偷过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格马利翁书店本来雇他课余时间到书店清理书上的灰尘，可是，书的诱惑太大了，曼古埃尔说他根本顾不上清尘工作，只想把书紧握在手，一本本翻开细读。有些书的诱惑大得他实在抵挡不住，不得不开始借助外套口袋偷书回家。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

“我不只是必须读它，还必须拥有它，宣称它归我所有。”

他把偷书这事想得如此理直气壮，表达得如此掏心掏肺，只为让人相信：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在偷窃，我只是想拥有而已。这已经比孔乙己高级，因为他不唱高调，只是坦承自己的想法。

一位女作家童年时在安提瓜图书馆偷书时给当场抓获，她用来解释的话又比曼谷埃尔高级，更比孔乙己高级不知多少倍。她不讲大道理，她只诉诸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她说：

“我不是偷书；只是这本书我读过了，我根本无法承受与它的分离之苦。”

所以你就知道，各类八股文字，因假大空而枯燥无味，但也不是一点价值没有：它能带来娱乐，让你哄笑，给你快乐。

我可不是在鼓励你偷书，我只是善意提醒：为偷书辩解也罢，著书立说也罢，不要总把话说得那么堂皇、那么高高在上，好像你是为了人民而偷书，偷的只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最好真诚一些，说人话，说足以引人共鸣而不是遭人哄笑的话。

不过，偷书也有个分寸，讲究适可而止。真要把偷书干成了大买卖，一旦落网，光靠真诚话术就不管用了。2001年5月1日，我曾剪存过一则港报登载的消息，题为《剑 桥 雅 贼 偷 古 籍 千 万》。消息说：

在 英 国 剑 桥 大 学 毕 业 的 一 名 会 计 师 ， 九 四 至 九 九 年 间 在 多 间 大 型 图 书 馆 偷 窃 了 价 值 一 百 一 十 万 英 镑 （ 约 一 千 二 百 五 十 万 港 元 ） 的 四 百 多 部 罕 见 古 籍 ， 并 公 然 交 给 国 内 外 多 家 拍 卖 行 拍 卖 。 他 周 一 承 认 两 项 盗 窃 罪 ， 将 于 周 四 判 刑 。 

英 国 这 宗 罕 见 古 籍 失 窃 案 的 主 脑 雅 克 ， 三 十 三 岁 ， 八 十 年 代 在 剑 桥 读 经 济 ， 九 四 年 取 得 文 学 硕 士 学 位 。 九 四 年 七 月 至 九 九 年 五 月 间 ， 雅 克 在 大 英 图 书 馆 、 剑 桥 大 学 图 书 馆 及 伦 敦 图 书 馆 等 地 ， 窃 取 了 四 百 多 部 古 籍 ， 包 括 著 名 天 文 学 家 、 科 学 家 如 伽 利 略 、 牛 顿 的 著 作 ， 估 计 总 值 逾 一 千 万 港 元 。 雅 克 将 部 份 古 籍 交 给 英 国 和 德 国 的 拍 卖 行 出 售 图 利 。 

至 九 九 年 二 月 ， 有 拍 卖 行 发 现 其 中 一 书 有 图 书 馆 记 号   ， 追 查 下 证 实 是 失 书 。 雅 克 被 警 方 问 话 时 ， 却 坚 称 书 籍 是 在 市 集 买 来 。 同 年 五 月 ， 雅 克 留 书 后 潜 逃 古 巴 ， 警 方 按 其 指 示 在 全 英 各 地 银 行 的 四 个 保 险 箱 起 回 六 十 四 本 失 书 ， 但 大 部 份 失 书 都 没 法 寻 回 。 

警 方 也 找 到 一 批 发 黄 书 页 和 伪 造 工 具 ， 相 信 雅 克 藉 此 掩 饰 古 书  的 图 书 馆 记 号 。 专 家 指 雅 克 胡 乱 向 这 些 古 籍 动 手 脚 ， 已 对 古 书 造 成 无 可 挽 救 的 损 害 。 雅 克 潜 逃 古 巴 六 周 后 ， 不 知 何 故 返 回 英 国 ， 随 即 被 捕 。 去 年 三 月 ， 陪 审 团 裁 定 雅 克 十 九 项 盗 窃 罪 成 立 ， 他 周 一 再 承 认 两 项 罪 名 。 法 庭 将 于 周 四 判 刑 。 

这位雅贼雅克先生虽然偷书成绩单亮眼，但警方问话时他表现很不真诚，非要坚称“书籍是在市集买来的”。后来只好承认了两项罪名。二十多年前的新闻了，雅克最终被判多少刑期，我没有留意：忘了继续剪报纸追踪结果了。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