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效极致却流于空洞,《沙丘2》是怎么回事?

尹清露 黄月HY2024-05-15 14:24

对于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坊间有两种虽不一致却不冲突的评价。一种声音认为,赫伯特创造出了复杂瑰丽的科幻世界:生态环保、中东战争、LSD药物与超验体验,这些都经由厄崔迪家族的星际旅行被糅合在一起。《科幻界漫游指南》指出,当许多六十年代的美国作家还在产出过目即忘的硬科幻作品,《沙丘》犹如枯竭气候中盛开的鲜花,成为了经久不衰的经典。

另一种声音指向叙事的保守和陈旧。主角保罗·厄崔迪跟着家族空降到一个异国沙漠星球,被当地人视为救世主,成功带领众人推翻了哈克南人的统治,成为了传说中的“李桑·阿尔-盖布”。而由于《沙丘》在地缘政治上跟现实有颇多相似之处,小说受阿拉伯穆斯林启发塑造而成的弗雷曼人形象,也常常被指责为浪漫化的东方主义,他们总是要靠一个白人弥赛亚来拯救自己。

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电影《沙丘2》近来备受赞誉,却基本与剧情无关,而往往是因其极致的IMAX视觉效果、堪比时装走秀的美学设计。对他的采访也基本由此展开,比如如何在自然沙漠中还原真实的光线、拍出真实的风景。这位导演想必会同意后结构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看法——当传统的叙事范式走向终结,电影可以提供的是一种“纯粹的光学和声音情境”;电影不再用来表现已经被解码的现实,而是击中一个总是模棱两可的现实,伟大的电影就是要通过视听元素来表达那“不可言说之物”。

对《沙丘2》的评论也更适合放在这一路线上加以检视:在对原著的忠实遵循之外,维伦纽瓦的“纯粹情境”到底为观众带来了什么?壮观的视听设计与丰富的感官体验是否能够遮掩故事的冗长和空洞?

01 《沙丘2》:忠实于并局限于原著,以及“公然不感兴趣”

让我们从赫伯特的原著说起。事实上,认为《沙丘》是“白人弥赛亚太空歌剧”未免过于简化,也忽视了作者做出的诸多努力。正如《卫报》评价的那样,每部奇幻作品都反映了其诞生的时代,《指环王》讲述了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和二战创伤,《权力的游戏》是一部充满创业精神的新自由主义童话,《沙丘》则是典型的“水瓶座时代”作品,它关注环境危机、人类的潜能,以及反抗帝国主义的可能。赫伯特作为一个不信任中央集权、自力更生的独立撰稿人,特别希望在创作中实践乌托邦愿景。1960年,他还被介绍给著名的禅宗思想家艾伦·沃茨,两人曾在一艘船屋旁深入交谈,这也帮助赫伯特把《沙丘》从单纯的冒险故事转变为对时间性、个人身份局限性的探索。

时间性是理解《沙丘》的钥匙。在小说中,主角保罗经常做预知梦,在梦里看到未来犹如“风中飘荡的纱巾”充满无数可能,然而随着剧情深入,保罗发现这些可能性都指向一个结局,也就是无法避免的圣战。圣战其实早已在历史上发生过——名为“思维机器”的AI与人类爆发过大战,史称“巴特勒圣战”,战争摧毁了人类的文明和技术,此后的帝国政府不再允许制造思维机器。这也是为什么《沙丘》中的人物只能使用冷兵器,而科技的发展重点变成了用香料提升人的内在精神。

著作《沙丘与哲学:心灵、单子细胞与穆阿迪布》一语中的地指出:循环往复的历史与开放式的时间之间的冲突,正是《沙丘》的核心。由此,我们不难读到赫伯特的某种焦灼和挣扎,他想要在作品中带来新的时间意识,让保罗作为全知全能的先知同时出现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却因为人类想象力固有的局限,以及对历史教训的体悟而没能做到。也由于原著中赫伯特对于宗教执迷、历史循环往复的悲观态度,在电影《沙丘2》里,即使赞达亚扮演的契妮“人间清醒”地提醒众人,所谓先知只是政府的统治手段,也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于是,保罗这一角色的悲剧性,就不仅仅是作为宇宙的救世主、却无法阻止千万人流血死亡的痛楚,更是作为一名人类,想要超脱于历史循环而不得其法的无奈。这种无奈也体现在生态意识中,保罗对弗雷曼人做出保证,他会设计一个生态系统,把沙漠变成有流动水源、物产丰富的绿洲。但是赫伯特本人却对这个梦想怀着复杂的心情,在20世纪60年代,保罗·埃尔利希的《人口爆炸》成为畅销书,书中提出,为了避免人口增长造成的大规模饥荒,应当推崇生育控制和自力更生运动,而赫伯特担忧这会侵蚀他所珍视的个人主义精神。

那么,维伦纽瓦的电影是否对上述问题做出了回应?仅从叙事层面来说,很显然没有,维伦纽瓦对小说做出了忠实于情节的改编,也自然无法超出原作的思考范围。只不过有趣的是,维伦纽瓦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了与赫伯特相似的、对于时间的焦灼感。而为了超越或至少消除这种焦灼,他选择极端放大影院中的视听元素、为观众带来沉浸体验。正如导演在近期采访中提到的:“作为一名电影制作人,我希望尽可能地隐身,尽力保留书中的诗意、氛围、色彩、气味。”

这样的情动体验的确可以带给人一种与日常时间截然不同的时间性。正如布莱恩·马苏米在《虚拟的寓言》一书中指出的,如果说情感(emotion)是主体的、可被辨认并命名的,那么情动(affect)就是还没来得及被辨认的“失落的半秒”,这半秒属于潜能的领域,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消弭、过去直接向未来敞开,但是还不存在“现在”——因为一切都太快了,“现在”还来不及发生。随后,主体的意志才开始出现、被限定,进入线性的情感和行动。当观众听到杰西卡夫人震慑人心的“音言”,看着哈克南主星在红外摄像机下呈现出的黑白色调的决斗场面,或听着耳畔沙漠的风声,无可名状的情动体验都如影随形。

维伦纽瓦在这方面可谓做到了完美。可是,潜能毕竟只是潜能,关键是潜能把观众带向了何处。其结果是,对于视听的绝对倚重,也让《沙丘2》原原本本继承了原著中的保守内核,甚至忽视了原作中值得进一步发掘的部分,最终流于一种空洞和虚无。

读过赫伯特小说的读者或许会发现,其魅力之一在于通过大量对话交流,构建了微妙多变的政治氛围,无论是正直的保罗还是阴险的哈克南人,他们都对权力有着马基雅维利式的敏感,经常从对方的表情和用词中洞察更深层的含义,然后在犹豫不决中做出相应的行动。然而对维伦纽瓦来说,纯粹的图像和声音才是电影的力量,他本人也抱怨过电视剧般的琐碎对话会破坏电影的体验。虽然电影和小说是不同的媒介,可人物对话的减少也使得人物的思维过程和心理活动被大大简化,比如,小说中的杰西卡要与恐惧、忧虑以及对儿子保罗的爱和敬畏作斗争,而在电影《沙丘2》中,她更像是美丽而符号性的“圣母”,心无杂念,只让儿子成为传说中的先知。

更重要的是,原作故事充满诱惑和分歧,在数十年间引发着不间断的学术讨论,这些也在影片中消失了。比如,赫伯特会在章节前摘录伊勒琅公主的作品,其中记录着保罗的生平、帝国的历史和政治,以此来构建一个可信的世界,仿佛整本书都回荡着伊勒琅公主的声音。而在《沙丘2》中,公主作为角色之一出镜,她用录音机写作的画面仅作为几格镜头,碎片化地出现在了电影里。

书中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也被转移到了弗里曼人身上,并被模糊了种族特征。英美文学学者约瑟·德利迪(Yosr Dridi)看到,虽然《沙丘》原著是东方主义的,但是它至少出于一种真正理解对方的愿望,小说也用了大量阿拉伯语构成了沙漠星球居民的身份和精神,维伦纽瓦的东方主义则不同,他对这些知识“公然表示不感兴趣”。

02 《银翼杀手2049》《降临》:超越血统与线性时间

事实上,维伦纽瓦的导演策略以及在想象层面的失败,在他的作品《银翼杀手2049》(2017)中就已经可以看出。在《2049》的前作也就是雷德利·斯科特执导的《银翼杀手》中,复制人与人类几乎相同、难以分辨,电影也用大量诗意的表达确保了内在的模糊性。相比之下,《2049》一目了然,复制人被明确定义为“生物工程人类”。在这个新故事里,原作中的瑞秋和戴克生下了一个孩子,此后瑞秋死于分娩、戴克活了下来并躲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家破旧酒店里。主角K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孩子,最终发现自己只是复制人,于是他牺牲了生命,让戴克和他真正失散多年的女儿重逢,最后,故事以K落寞悲伤地躺在雪中结束了。

《人类世作为电影景观:<银翼杀手2049>中的时间、物质与种族》一文认为,《2049》重新引入了线性、渐进的时间性,把机械人即将获得的解放演绎成了合法、平等的家庭团聚,从而,人类血统中父子(女)传承秩序没有被动摇,反而被加固了。“这个故事起到了一种抹杀的作用,其中的未来只是对过去的投射,那是一个人类不曾受到污染的时代。”

前文提到,赫伯特的《沙丘》原著没能成功引入开放的时间性,而此中原因与维伦纽瓦的《2049》如出一辙:《沙丘》中一个备受诟病的设定是,即使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中的女性们都冷静强大、充满魅力和智慧,她们拯救人类的方式却还是通过缜密的优生学计划,生出一个基因完美的男性继承人。对血脉出身如此看重,无怪乎赫伯特无法逃离历史的循环。但是正如学者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中指出的,能够带来认识论乃至本体论动荡的,反而是一种机器与有机体的纠缠:“机械人作为军国主义和父权资本主义的非法后代,对自己的出身极不忠诚。毕竟,他们的父亲是无足轻重的。”

我们或许可以说,只有真正意识到主体与客体、人类与机械界限的消弭,维伦纽瓦试图在他的电影中呈现出的情动体验,才具有它应有的变革力量。不然,其结果就会像加拿大政冶哲学家布来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在《虚拟的寓言》中所说的:半实现的行动和表达像海上波浪一样出现,然后,大部分立刻返回显性意识的大海,再也寻找不见了。

维伦纽瓦的另一前作《降临》(2016)也与《沙丘》共享了同样的主题,然而这部改编自特德·姜的科幻小说却能为我们提供更多启发,在母性、语言和时间性上,它都进行了独具匠心的思考。在电影中,语言学家路易斯通过接触外星生命“七肢桶”、学习外星语言,获得了超越线性时间的感知,从而得知了未来丈夫会离开自己、女儿将早早死去的宿命。路易斯与《沙丘》中的保罗同样能够预知未来,也同样面临“当你已经知晓结局,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这一议题。

在《沙丘》中,姐妹会虽然重视生育的作用,生育却只是维系统治的手段,她们也十分看重“追求主宰还是毁灭”的对立,老圣母经常急切地警告杰西卡,如果关键血脉没能得到挽救,那就会演变成全面战争,保罗就这样被不情不愿地当上了救世主。而《降临》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一个放弃了自由意志与选择的故事。维伦纽瓦曾在The Verge的采访中提到,故事的关键不是路易斯是否选择生下孩子,而是她“别无选择”:“即使她知道这一点,那要如何让自己拥有生下孩子的喜悦?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更有力量的想法。”

也正是这种别无选择的被动状态,打开了另一种时间意识。姐妹会成员经常急急忙忙、谋划布局,老圣母在《沙丘2》中有句台词就是:“我们从不希望,我们计划”(We don't hope. We plan.),她们的理念与《降临》中负责调查外星人的军队更为接近——路易斯被聘请去破解七肢桶语言之谜后,也经常被军队催促“我们没有时间了,要尽快得到答案”,路易斯则希望耐心地与七肢桶交流。她也更愿意承担接触陌生事物的风险,在所有人都穿着防护服、害怕被外星人污染时,她会脱下防护服和七肢桶交流,在被动中让关系性本身浮现出来。

多伦多大学文学教授娜奥蜜·摩根斯坦(Naomi Morgenstern)认为,路易斯的形象体现了一种反霸权的时间性等待,也是对根深蒂固的阳刚主体性的挑战。她也引用女性主义作家玛吉·尼尔森的话提出,这体现了一种更加符合女性怀孕的伦理观,母亲的怀孕经历总是未知、无法控制的:“如此深刻奇特、狂野和变革性的体验,怎么能表现出终极的一致性呢?”这一番话,或许比任何“末日救世主计划”都更能提供想象力的启示。

文章来源:界面

作者:尹清露 黄月HY

图片来源:《沙丘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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