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先后在日英两国各旅行一周,之后又在英国旅居一年。我旅居的地方,正好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镇、兰开夏地区曾经的首府兰开斯特。
既然如此,就让我从一位出身于兰开斯特的英国绅士说起。这位绅士名叫詹姆斯·威廉森(James Williamson,1842-1930),他出身于手工业作坊主家庭。威廉森的父亲经历过学徒、帮工、作坊主的传统身份转换,也是威廉森家族产业的开创者,而威廉森接手家族纺织印染作坊后,改用机器生产油毡布,他也从作坊主变身为工厂主。威廉森买地皮、开工厂、办仓库、架桥梁、修铁路、建码头,终于崛起为兰开斯特首屈一指的纺织工业家,人称油毡布大王(Lino King)。
发家致富以后,他投身政治,加入自由党,代表兰开斯特选区,当选为国会下议院议员。功成名就以后,他被晋封为国会上议院贵族,封号是来自阿什顿的阿什顿男爵(Baron Ashton of Ashton),简称阿什顿爵士(Lord Ashton)。晋封贵族的过程出了点差错,其实正确的封号应该是来自阿什顿的威廉森男爵(Baron Williamson of Ashton),但他毫不在意,干脆将错就错。
再后来,功成身退的威廉森从伦敦衣锦还乡,在兰开斯特大兴土木,道尔顿广场、兰开市政厅、兰开门诊部、斯克顿公园和威廉森公园先后竣工,阿什顿翼楼、阿什顿馆舍、阿什顿礼堂、阿什顿花园以及阿什顿纪念堂纷纷落成。如今行走在兰开斯特,随处可见威廉森或曰阿什顿爵士捐建的标志性建筑,以至于他被称为兰开斯特之子(Son of Lancaster)。
这是一个阶层逆袭的励志故事,一个发生在工业革命时代的典型故事。
我在这里分享兰开斯特之子威廉森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分享,而是为了给川北稔先生的研究范式,补充一个更为生动直观的例证。在川北稔先生的《英国近代史讲义》中,先生运用了几个层层推进的概念(城市化-工业化-伦敦城-英帝国-绅士层-衰退观),恰好印证了威廉森及其家族的人生轨迹。必须申明的是,我对川北稔先生的引用与概括,其实是相当片面的,不足以包罗万象于一端,还请读者亲览先生的著作。
接下来,让我们跟随川北稔先生在书中运用的这几个概念,更加细致深入地剖析威廉森及其家族的崛起过程和衰退结局。
作为论证的起点,川北稔先生说:“我原本是从工业革命的前史开始研究的。在思考工业革命时……我对经济史整体看法的特征,即从消费和需求的角度入手进行观察。工业革命往往被认为是生产的革命,但生产在没有需求的情况下是不会展开的。”(第129页)
“需求的问题……这必然是社会生活文化的问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城市与社会生活文化变迁的相关话题,而工业革命的展开也与此有关。我认为,如果社会生活文化没有发生重大变化,工业革命就不会发生。”(第130页)
我们可以把川北稔先生的观点概括为:需求拉动生产,消费拉动供给,因此城市化先于工业化。就威廉森家族而言,其崛起过程也大致如此。
第一步是从乡村来到城市(城市化)。威廉森的父亲原本是温德米尔湖区的乡村居民,出身于湖区西北角德文特湖畔的凯西克(Keswick),堪称穷乡僻壤中的穷乡僻壤。当老威廉森从凯西克来到兰开斯特(Lancaster)时,他只不过是个进城谋生的乡村少年。当老威廉森给兰开斯特的油漆匠和裱糊匠理查德·赫顿(Richard Hutton)当学徒时,他可能料想不到,随着工业革命时代的到来,他的同门师弟威廉·斯托利(William Storey),将会成为他后半生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竞争对手。
当然,老威廉森同样料想不到,尽管日后的兰开斯特到处都是威廉森家族捐资建造的标志性建筑,但时至今日,兰开斯特访客最多的旅游咨询办公室,却设在兰开斯特火车站旁边的斯托利会堂。总体而言,这两个家族的发迹,都是从乡村居民入城充当手工学徒开始的。
第二步是从手工业到工业(工业化)。老威廉森于1864年出任兰开斯特市长后,本文的主角威廉森开始接手父亲创办的家族企业,并将其发扬光大。威廉森大举引入机器生产,同时扩大生产规模,他从手工作坊主变成工厂主,而他的雇员也从手工业工人变成产业工人。
由于兰开斯特港口早已淤塞,威廉森于1883年出资建造从兰开斯特通向港口城镇赫舍姆(Heysham)的货运铁路。此后,威廉森于1887年推出明星产品软木油毡布(其实是一种混杂了软木屑的铺地胶布),并于1889年在兰开斯特大举买地以扩建厂区。
在产业竞争中,威廉森家族曾与其竞争对手斯托利家族大打价格战,直到1890年双方达成竞业协议,威廉森家族专注于生产铺地胶布,这场两败俱伤的恶性竞争才告一段落。
1894年,威廉森家族雇用了2500名产业工人,而斯托利家族雇用了1000名产业工人。1911年,兰开斯特四分之一的劳动人口都在威廉森家族的工厂和码头里工作,而兰开斯特两大家族也垄断了全英国的油毡布产业。及至此时,兰开斯特这座城市的工业化过程才大致完成。
第三步是从兰开夏到伦敦(伦敦城)。威廉森曾在兰开斯特担任地方议员、太平绅士、治安法官,但却坚决拒绝众人让他步父亲后尘、参选兰开斯特市长的建议,因为他渴望更大的舞台,他的眼光已经瞄向伦敦。他于1886年以自由党候选人身份、代表兰开斯特选区当选为国会下议院议员,并于1895年卸任下议院议员后被晋封为国会上议院贵族,贵族等级为男爵。
尽管威廉森所继承和购置的土地和房产绝大多数位于兰开斯特城内,以及兰开斯特郊外的斯克顿、加斯唐、戈尔盖特等卫星城镇,但为了在首都伦敦经商和从政,威廉森也在伦敦的黄金地段骑士桥(Knightsbridge)购置了府邸,从而具备了跻身伦敦社交界的资格。
川北稔先生说:“这种社交是非常有特色的。这种外地的绅士带着几个随从去伦敦,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并出席各种社交聚会的习惯在此后不断发展,并于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达到了顶峰。在这一时期,据说他们在伦敦停留时间会多达半年左右。”(第46-47页)
“伦敦虽然也有产业,但本质上是以政治和社交为主的城市,所以在经济上是消费的场所。因‘社交季’而停留在伦敦的绅士们必然开始寻找结婚对象,咨询如何购买土地,这一切都会使地方的收入被纳入伦敦的消费结构中。”(第52页)
如前所述,威廉森曾在兰开夏到处修建铁路和建造码头,如果没有父亲在出任兰开斯特市长时积累的政商关系,很难想象威廉森能够推进这些有利可图的公共工程。
依此类推,随着威廉森家族垄断了全国的油毡布产业,威廉森也必须走出兰开夏,在全国政坛上有所作为,否则难以保障其家族企业的垄断地位。正因如此,威廉森极力融入伦敦社交圈,并不是为了炫耀财富或者附庸风雅,而是为了政商交易和攀附权贵,这是目的明确的有效社交。
第四步是从英国到英帝国(英帝国)。如前所述,威廉森家族企业的明星产品是软木油毡布,这是一种从原料产地到销售市场都离不开国际贸易的棉麻纺织产品。
与中世纪乃至近代早期英国那种剪羊毛、纺毛线、织毛呢的本土毛纺织工业不同,棉麻纺织工业的原材料都来自海外,棉花来自北美和印度,亚麻来自北非和欧陆,软木屑来自西班牙和葡萄牙,最终产品软木油毡布销往欧洲和拉丁美洲。尽管除了印度以外,上述地区并非全是英国殖民地,但在英国主导的国际体系中,英国极力倡导的自由贸易为英国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益。
川北稔先生说:“拉丁美洲不是英国的领地。虽然基本上没有成为英国的领地,但是到了19世纪,该地区却与英国形成了非常紧密的经济关系。对于这种现象……经济史研究学者勉为其难地创造了‘自由贸易帝国主义’和‘非正式帝国主义’两种概念进行说明。”
“英国在近代世界体系这一巨大的分工体制中处于核心位置,因此成为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也就是说,英国不需要附带政治统治的帝国殖民地。尽管如此,英国仍然维持并扩大了帝国的统治范围。”(第115页)
关于拉丁美洲对英国的附属关系,霍布斯鲍姆在《帝国的年代》开篇有精彩的论述,在此似不必赘言。
第五步是从商人晋封贵族(绅士层)。从普通商人到上院贵族,威廉森的晋身之路可谓双管齐下,他不仅于1895年被晋封为男爵,而且通过与其他显贵家族联姻,于1899年把女儿埃莉诺(Eleanor)嫁给皮尔子爵(Viscount Peel),这是新贵家族与世家贵族的联姻。
在这桩婚姻里,女婿的爵位甚至比岳父的爵位还高一级,当然双方的财力可能正好相反。威廉森可谓慧眼识珠,皮尔子爵后来被晋封为皮尔伯爵(Earl Peel),于是女婿的爵位再进一级,而埃莉诺的儿子、威廉森的外孙作为皮尔家族的继承人,后来以第二代皮尔伯爵的身份继承了威廉森的油毡布产业,从而实现了贵族头衔与家族财产的完美契合。
川北稔先生说:“在英国,大部分绅士都是原本被称为传统绅士的平民,所以即使不是绅士阶层的人,只要努力再加上一定的运气的话,也能跻身其中。这就是英国的绅士被称为‘开放的精英’的原因。正因为它具有如此柔软的结构,所以反而不会积蓄破坏结构本身的能量。想要成为绅士的人虽然层出不穷,但很难出现想要打破绅士统治的人。”(第121页)
如果说“油毡布大王”只是对工业巨子和传统绅士的客气恭维,那么“兰开斯特之子”就是对社会贡献和缙绅身份的恰当称谓。在这个过程中,威廉森被“开放的精英”所接纳,从而成为“绅士统治”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与此同时,威廉森又以其政商关系和经济实力回报社会。正因如此,在威廉森被晋封为贵族之后,他对地方负有一份义不容辞的社会义务。
川北稔先生把这份社会义务称为“绅士主义”:“出于作为一方领主的面子,也可以说出于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心理,邻近的领地有很好的道路,自己的领地却没有,真是太丢脸了。旁边的领地有学校,自己这里却没有,实在说不过去。这样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建设道路和学校等公共事业的主要原因。当然,这些举措能够提高利润也是事实,但他们的动机绝不仅限于此。”(第148-149页)
“绅士主义”,这是过去的读者甚至研究者不甚留意的。
第六步是产业消失和衰退(衰退观)。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衰退,并非《红楼梦》里描写的由于子孙不肖和分家析产而导致的坐吃山空和家散业败,而是由于时代变迁和产业转型而导致的增长乏力和回归常态。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巨大冲击,威廉森公司于1944年迎来它的百年庆典,此后惨淡经营,股权几经易手,公司几度更名,最终于1999年宣布停产结业。
威廉森公司留下的巨大厂房,有些被改造为办公楼宇,有些被改造为大学宿舍,有些被改造为饲料工厂,还有些在风雨飘摇中废弃倾颓,诉说着一个伟大时代的永去不归。
在这个产业消退的过程中,兰开斯特的旅游业、服务业和高等教育行业也逐渐发展起来,而这座玫瑰战争的历史名城和工业革命的明星市镇,也成功转型为旅游城和大学城。
回归川北稔先生《英国近代史讲义》的主旨,关于英国是否衰退的问题,川北稔先生列举了某些数据和例证,供读者自行判断。
其实这也是此书的特点,川北稔先生会在论述过程中提出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但却并未试图提供所有问题的答案,而是留待读者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的想法与先生基本一致,我们不必争论英国的衰退是幻觉还是现实,这个关于经济是否景气、生活是否如意的问题,还是交给英国人、以及生活在英国的外国人去判断吧。
文章来源:非虚构时间
作者:黎英亮
图片来源:《唐顿庄园》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