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篇文章里说“投稿者”差不多已经消失,其实不准确。现在网上还流传着各式投稿攻略、投稿须知以及投稿捷径等等,可见投稿行为依然兴旺,尤其论文投稿到国际期刊,简直正“如火如茶如咖啡”。
我所说的“投稿者”,专指当年一类文学青年,他们怀揣白日梦,不停地写写写,然后抄清,然后复写,后来加上复印,然后寄往心仪的报刊(多是文学杂志或报纸副刊),然后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文章中我提到当年投稿不用贴邮票,“邮资总付”,杭州魏英杰很是诧异,“投稿还可以免邮费?”
这是凡尔赛自己年轻吗?可见他算不上“资深”投稿者。还是张清华在留言区一语道破:投稿,当然,还有退稿,这可是1980年代我们许多人的“集体记忆”。
北京老戴见不得别人对一些专有名词有糊涂认识。他亮出编纂《汉语大词典》的功夫,在群里详解道:
“邮资总付”是邮局投递局根据作者投寄报刊月送达量统计数向报刊收取。如向《人民文学》投稿,由北京东四邮局计算当月投递总量,月底向《人民文学》杂志社收取。假设当月投递总量是一万件,每件八分,月底收费八百元,可能有适当优惠,最低每件三分。现在已不知道当时杂志社如何那么有钱,应是发行量相当可观。印象最深者是《辞书研究》杂志,投稿邮资总付以外,还有一、收稿通知,告知来稿业已收到,二、处理通知,或用或不用,不用挂号退回原稿,三、如用,告知刊用期数,四、寄校样,三日内校毕,退编辑部,邮资总付,五、寄所刊用当期目录(打印稿)、六、寄样刊二册及稿费清单,清单待收到稿费签字退编辑部,邮资总付,七、汇寄稿费。现在,这样的编辑部没有了。
老戴举《辞书研究》为例,说明当年编辑部接到投稿后有一套标准操作流程,他这是以专业杂志之“偏”,盖文学杂志、报纸副刊之“全”了。文学报刊的编辑们每天面对的稿件常常以麻袋计,老戴列出的这七步,谁有耐心和时间一一走完呢?能三步并作两步走就已经优秀了,估计到头来还是一步到位的居多:直接丢进废纸篓。
所以,投稿称得上是一种勇敢行为。投稿人明知希望渺茫,但仍然心存自信或侥幸,幻想着编辑慧眼识才,对自己的稿子青眼有加,红笔一挥:发!既如此说,投稿人的投寄行为,不仅勇敢,而且悲壮。那是无望岁月里的一种挣扎,是困兽犹斗般地一声呐喊,是使尽浑身力气又重塑成形了的新梦幻。
即使如此,纵然投稿人面对漆黑夜空投出去的是一个个自制的“火把”,纵然几乎所有的火把自上路那刻起就永远消失在了夜空中,仍然有一两只火把竟然点亮了夜空。这是支撑所有投稿人命运轮盘转个不停的那束光。
所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投”字打头的行当,要数投稿者最有情怀,最具备屡败屡战的精神。不信?那就拿投稿人和如下行当对照一下:
投降者、投毒者、投弹者、投身者、投考者、投靠者、投票者、投诉者、投产者、投篮者、投胎者、投标者、投案者……
好像只有投资者可以和投稿者同病相怜,而且越来越相互需要。自媒体时代,投稿人翻身得解放,终于从“邮资总付”中解放了出来,摇身一变成了博主播主UP主,且扼住了命运的咽喉,自己决定内容产品的命运。他们是投稿者的转世灵童,他们不再需要投稿者,他们需要的是投资者。或者他们先是自我投稿者,很快就变成了市场投资者。
我这里正揪着投稿人喋喋不休,《书都》主编魏甫华来微信约稿了,说是他看好徐扬生校长的新书《黄昏的神仙湖》,约我写一篇。有人约稿的感觉很好,这样,我就可以重温一下投稿者的身份,一边擦干往昔黑白岁月留在投稿者身上的“血泪”,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敲出文章标题与文章作者的名字。时代太不同了:过去写稿渴望的是稿子变成铅字,多少给点稿费;现在则出手就是方方正正的“印刷体”,而稿费嘛,给不给另说,人家甚至都没提这事儿!过去即使是收到退稿信,也有一种“演出结束了”的惊喜,现在,遇到像小魏这样的朋友约稿,我作为“退休同志”就只感受到了一点惊奇,“喜”则不见。
难道所有稿子发表的“喜悦”早在我的投稿年代就已透支殆尽了?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