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imaginist/文 “公园20分钟理论”火了,特别是在这个已经工作了六天的一周,人们急需消散掉身上的“班味”。去离公司最近的公园散步,和猫猫狗狗游戏,又或者在开得很好的紫藤花前驻足、感受春日的气息。
但是,这就是你能想象到的散“班味”的方式吗?只有现在,与过去断联;只有信息,没有具体的人;局限于一方地,开启不了远方.....片刻偷闲固然珍贵,但是却无法从内在重塑生命力。
3月,许知远带来了新书《意外的旅程》。从黑河到腾冲,从加尔各答到开罗,历经15年的行走、数10个目的地,他不知疲倦地好奇、观察和理解陌生人的生活。他们有很多是主流外的小人物,寓居在这世界你所陌生的角落里,过着与都市人全然不同的人生。独特的地域与历史塑造了他们,在流水线之外,那么真实的活着。
明天就是周末了,在漫长的工作周后,欢迎你来这里,真真正正地散一场“班味”:
©下文摘选自《意外的旅程》
01 漫长的季节
我被带回到了三十年前。生活在一个集体主义气息浓郁的军队大院中,清晨六点有起床号,傍晚是下班号,食堂里供应黏稠的米汤与因用碱过多而变黄的馒头,大院里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被共同的纪律塑造。
伊春洋溢着这种气氛。它位于黑龙江东北部,是小兴安岭的中心城市,它生产的木材和大庆的石油、鹤岗的石油、建三江的黑土地一样,是火热的新中国建设的象征。就像大庆产生了模范石油工人王进喜一样,马永顺是伊春的象征。孙铁军是那股豪情的产物。
我看到他时,他正挑着一担水从院子里出来。那连成一片的由木板、泥浆、砖头搭建的建筑群分布在半山上,这算得上伊春的贫民窟。他看 起来四十岁左右,消瘦的脸上流露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孙铁军出生于1954年。四岁时,他随全家搬到伊春市。他的父亲曾是志愿军的一员,战争结束了,作为退伍军人,父亲被分配到伊春市的百货公司当业务员。这座人造城市居民分成两类人:林业的、商业的。前者采伐树木,后者则为他们服务。但他们的界限随着时间迅速模糊。
1969年,铁军成为了一名林业工人,在山中,他熟悉了透光、打带、清林的工序,每月挣三十三块。接着他成为了一名卡车司机,开着解放牌汽车运送被砍伐得整整齐齐的圆木。1977年,他结婚了,伊春则迎来了她最繁荣的年代,中国正开启经济建设的浪潮。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这里拥挤着来自全国的代表。各地政府、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派人前来,都想获得木材。
“到处都是外地人,什么人他们都要,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都有工作。”铁军的母亲也突然插进谈话。这个神情淡定的老太太正在窗外抽烟,香烟夹在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姿态异常潇洒,她为志愿军丈夫生了四个儿子。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最寒冷的时刻来自1993年。林场的繁荣已经逝去,长期没有节制的砍伐,没人控制的盗砍盗伐,令数百年的森林开始萧瑟,需要封山育林;同时,国有企业的改革也开始了,积压了两代人的管理失调,要在一年中解决。
孙铁军对此有心理准备,这是全国性的潮流,而非仅仅他个人的挑战,结果仍令他吃惊。“我做好了家里有人下岗的准备,”铁军回忆说“却没想到三口人全部下岗了”。除去自己,他的妻子、女儿—分别在林场的财务科和保卫科工作—也下岗了。二十五年的工龄最终以一万八千块钱作为了结,他的整个青春就值这么多。
那真是段难熬的日子。“工人就像笼子里的鸡,放出来之后它还会围着笼子转,”孙铁军说,“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害怕”。我们见面时已是2007年8月,十五年过去了,他仍未完全从当时的震荡中走出来。他们在国营的气氛中成长,他们的家庭、爱情、事业、娱乐,都在一套模式中,而且他那时已人到中年,生命开始由强壮滑向衰弱。突然间,他要负责一家四口的生活,要交纳养老金、医疗保险金。在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中,没有他熟悉的路线图。
02 人的故事
仅从外表,你很难相信郝国华是酒家的老板,他双颊消瘦,鼻梁架一副普通的金边眼镜,开口时吐字过分清晰,像是经过专业的普通话训练。他的形象和我旅途中不断见到的那些民间知识分子更为相似,他们都熟悉本地情况,善于表达,对自己的判断具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也都有些怀才不遇的酸涩。
“新闻媒体对陕北的报道太片面了。”听说我来自北京时,郝国华说。我品尝了他赠送的羊脸肉,被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的羊脸被放在一架羊头骨里,它的味道有点发腥,却提醒我这一带正是与草原的交接之处。他还送了我们一首陕北民歌,它淫荡而迷人。郝国华出生于1964年,是一对工人夫妻六个孩子中的第五个。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里,他读完小学,是学校里的宣传队员,喜欢样板戏、秧歌舞。高中时他迷上信天游,四处收集陕北民歌。
他的生活一波三折,通向大学的道路狭窄,他先是成为了榆林第一毛纺厂的工人,并最终如愿地在1988年考入了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习经济管理。
毕业后,他先在榆林天然气化工厂工作,然后成了皮革厂的一名销售员,销售厂里生产的皮鞋、皮大衣。他的商业才能也是此时被训练出来的。一年内,他卖出了五十二万元的货物,那时每双皮鞋不过三四十元,每件皮衣是三百多元,这是个惊人的成就。
邓小平在1992年南方谈话所刮起的经商风,是逐渐从东南沿海吹到西北的榆林的,1995年起,郝国华开设了自己的鞋店。他不从本厂进货,也不选择西安,他直接前往上海,那里货品多样,价格也便宜。
他买了两张火车票,先是和外甥两个人前往,八万多块的进货钱放在随身的一个篮子里,上面盖了一块破布,内心惴惴不安。到上海时,有人对他说,上海鞋都是从广州过来的。他抵达广州时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住到了陕西办事处。第二天他开始进货,专寻新潮的东西。第一次冒险的运气不佳,八万元的货托运到榆林,只剩下四万多。他眼睁睁看着西安火车站的工人直接打开包裹把鞋抢走。他的商业生涯此后进入了相对的坦途,到了2000年决定关门时,他积累了一笔在当时的榆林也不算太少的钱。那时的榆林似乎仍和十年前差不多,安静却有点萧条,古老也有点衰败。一场戏剧性的变化正在到来,事实上,他也算卷入了其中。2002年,他在距榆林城一百三十公里的子长县的一座煤场里帮忙,在十个月里,煤炭的价格从六十多块上涨到近百元。
2005年,他开办了这家餐厅。这个时候的榆林已与从前大不一样。推土机、吊车、筑路机散落在四处,那些因煤炭致富的人开始花费他们的财富,购物中心和大小餐厅不断兴起。他在2005年租赁这处房子时,房价是十二块一平方米,到了2007年9月,已上涨到将近四十八元。当我在餐厅里等他从厨房里出来时,隔壁一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情侣正在吃饭。结账时,那个男孩子满不在乎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三厘米厚度的百元人民币,从中抽出了两张。大量的现金,是如今陕北给人最鲜明的印象。泰和酒家一桌饭的平均价格是二百六十元。
在榆林,什么都在建,什么东西都有,什么东西都贵。郝国华对于未来仍充满担心:“这些资源都是不可再生资源……大同、铜川,这些矿区出现的问题,在榆林都会出现。”他的这种忧虑感是在一次前往北京的公路上产生的,他看见运煤车一辆辆开走,车队漫长得没有尽头。“它终有穷尽的一刻吧,可能也就持续四十年。”他对我说。而且财富是以如此不平衡的方式出现的,“吃肉的继续吃肉,喝粥的还在喝粥”,他昔日工作的毛纺厂、皮革厂,如今都已没落。
令他更加遗憾的是,这城市丰富的记忆正在丢失。那些记载着他少年印记的小巷、防空洞、城墙上的革命标语,都正在消亡,都让位于一模一样的混凝土结构,这似乎是所有致力于现代化的城市的宿命。
03 用身体触碰远方
我很快意识到,历史情绪不那么重要。
车沿着海湾线穿行,路过一个夕阳下的小镇后,就是海岸与密林。天色渐暗,海水之蓝愈见深邃,拍岸的浪愈加迅疾,几个冲浪人正乘浪滑行。除去赞叹,我也感到一丝恐惧。傍晚的海,总让我生畏,那股无法控制的力量,仿佛会吞噬一切。
那些捕鲸故事让我着迷,在茫茫海上,很可能还是深夜,借着月光或星光,你试图驯服一个庞然大物。
比起无边无际的自然,人类的历史显得过分短暂、脆弱,遑论一个多世纪以来的近代史。一种难言的神秘感也随之出现,夜愈深,路愈窄,林愈密,这感受就愈强,你觉得自己应该附属于一个更大的力量。
捕鲸业曾在19世纪辉煌一时,鲸油是照明的主要来源,鲸骨撑起了欧洲、美国沙龙里妇人的长裙,鲸肉被广泛地使用。为捕鲸船寻找稳定供给,要求善待船上水手,是佩里将军1853年远航日本的主要目的之一。这一行动最终打开了日本的封闭之门,使它开始融入新的世界潮流之中。
洋流的方向,火山的周期,鲸鱼的作息,以及牛群何时被引到岛屿上,激发起我的强烈兴趣。对历史与政治的热忱减弱了。
我在一家叫“牛仔(Cowboys)”的杂货店买三明治,躺在门口的摇椅上,一旁是牛仔们的木刻像。
茂宜岛上的牛仔,该有更独特的存在。他们穿花衬衫,边缘卷起的牛仔帽上,还有粉色的花环围绕,比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山川,不得不忍受突然到来的狂风与沙尘的大陆牛仔相比,这里的牛仔仿佛在误闯伊甸园,也被茂盛的植被、潮湿的气候软化了。我还在一家酒庄品尝菠萝酿制的Wine,后劲儿颇足。
这个小小的酒庄是茂宜历史的缩影。它最初的创始人是一个捕鲸船长,他发展了蔗糖种植,卡拉卡瓦国王也曾是他的股东,这个木屋,就是他曾经的下榻之所。到了1974年,新主人将早已衰败的种植园,改成了一个酿酒厂。我喜欢墙上那些黑白照片,它提醒历史的连续与中断,昔日人物的冒险与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