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向前走,莫回头

胡洪侠夜书房2024-05-06 07:35

胡洪侠夜书房

20年前的这个时候,深圳有一个地方正热闹得热火朝天,那就是黄木岗又一村;准确地说,是正在消失的黄木岗又一村。如今那个地方是笔架山公园的一部分,已没有半点儿当年的痕迹。当然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又一村本来就是临时住宅区,因急需而搭建,因不再急需而拆除,大片棚户区变成公园绿地,当然是好事。

我在这个临时住宅区前后住过两年多,也可谓在此度过了初到深圳的艰难岁月。所以,每逢说起又一村的消失,我的感觉与“局外人”有些不同。2004年的6月,我忽然听说又一村灰飞烟灭了,心头还是紧了一下,马上想到储存记忆的容器若不在了,记忆本身又能存活多久呢?

当时我在“文化广场”我的“眉批一二三”专栏发过一通感慨。我说,大型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黄木岗又一村临时安置区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两万多居民已陆续搬迁。这个安置区始建于1992年,是全国最早的流动人员安置区,是深圳现有面积最大的安置区,是由过期违法临时建筑组成的安置区。而我是这个安置区某栋楼的第一批居民。十二年前刚住进来时,觉得“又一村”这个名字挺好听,又觉得“安置区”这几个字不好懂,所有的希望于是就寄托在“临时”两个字上。我们来寻求永恒的创业之地,却首先给“安置”在了一个“临时”的地方;来之前我们没有“山穷水复”,来了后也暂时看不到“柳暗花明”,可是我们突然就有了“又一村”。

我和同事聊起黄木岗往事,试图打捞1992年的岁月碎片。我们互相问:还记得你深夜给人讲的鬼故事吗?就是半夜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梳了又梳的那一个?还记得你凌晨醉酒归来一路高喊童安格“一世情缘”然后粗声敲锁叫门吗?还记得刚住进来什么证件也没有差点让收容车拉到樟木头去吗?还记得谁家一包饺子那挡不住的味道迅速引来不速食客吗?……又一村的屋顶是一层薄薄的铁皮,雷雨大作时你在屋里听得见隆隆的雨打屋顶声却听不见雷击声,因为雷声给铁皮顶上的雨声淹没了,正像又一村白天很安静夜晚却像开水一样沸腾,白天都让夜晚给吞噬了。

我还在文章里比喻说,又一村是“青春版深圳”脸上的一颗巨大的青春痘:这颗痘如今挤破了,是好事。又一村是一个驿站,是成千上万初来深圳的人遮风避雨的亭子。亭子里没有牡丹,但也有过柳梦梅,有过杜丽娘,有过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和触目惊心的遭遇。听说安置区拆除后会建成绿地,会修一些公共休闲设施。我想,能不能在一个小小角落建一座雕塑呢?前前后后在又一村住过的深圳人,少说也有十几万。这个安置区的年龄比这座特区都市不过才小了十一二岁。它不应该从此就彻底消失的,它应该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是一件小小的雕塑也好。一座新城市,免不了建了拆,拆了建,但是,都市的成长岂能一味遵循“橡皮擦主义”?有些篇章可以重写,写错了的段落可以擦掉,但总应该留下几圈成长的“年轮”。“年轮”积攒下来,就成了历史,成了文化,成了市民的共同记忆。

我想留下点又一村的痕迹,这和激情四射的理想主义者的想法恰恰相反,他们要的是焕然一新,是抹掉一切不愉快的回忆。我的这一呼吁大概只有一个人听到了,那就是孙振华博士。他很体贴地回应说,“又一村”也不是什么“西周王宫”遗址,更没有住过古罗马皇帝,拆了就拆了;也没有必要留下一栋铁皮屋用玻璃罩子罩起来,立此存照,本来就是个临时建筑么!但是,面对“又一村”的废墟,怎么安慰像胡洪侠这一类喜欢怀旧的人呢?

我就这样成了一类“喜欢怀旧的人”。孙振华当时是深圳雕塑院院长,而这个雕塑院很令人意外地属于深圳规划局而不是文化局管辖,孙振华因此知道很多规划的事:黄木岗“又一村”临时安置区拆迁顺利;拆房的烟尘没有散尽,初步的规划就出来了:除了少量的停车场、体育设施,其余就是绿化。“又一村”临时安置区一旦以崭新的面貌融入到八百米绿化带,那一定是漂亮无痕,仿佛它原本就是这样,仿佛在这个地方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什么。随着时光的流逝,当人们将来漫步在“又一村”废墟上的时候,可能没有人会提起当年的“黄木岗往事”,提起一幢幢铁皮屋顶下的那些一个个不安分的深圳梦。

“这就是规划的问题了。”孙振华说,“总觉得又一村的规划中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什么,想了想,应该是对这一段时间的敬意,对这一个过程的尊重。在田野考古中,有一种有趣的现象,这就是不同文化层的堆积。在同一个遗址中,会发现层层堆积的不同时期的遗物,这是过去的人们在不经意之间留下的。正是凭着这种文化堆积,我们可以建立起历史的系谱,编织出一条完整的生命链条。“又一村”是临时的,但是留在“又一村”的记忆却不是临时的,如何让“又一村”的往事变得永久,让这一段链条不至于中断?我们完全可以借助公共艺术的手段,在“又一村”的废墟上立一组雕塑,或者圆雕,或者浮雕。让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他们生活的视觉资料;公开向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们征集创意,征集设计方案,让曾经的“又一村”,留给城市的未来。

孙博士说得真好:就是应该设法表达“对一段时间的敬意,对一个过程的尊重”。

此刻细想,排除自恋习惯,我对那段时间的自己也应该表达一下敬意。“致敬词”可以这么写——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那也是一场持续两年的考验。许多人入住此地,梦想破碎,黯然北归,从此告别深圳梦。你,却坚持了下来。你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但是举首北望,能回到哪里去呢?和那种熟悉的、沉滞的、无聊无趣无前景的生活相比,居住环境虽一时低劣但敢闯激情尚可以燃烧的特区生活岂不是更值得过?有一阵你时时默念老父亲家书中催促回家的话,咬牙坚持下来,只因相信既然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谁又说得清“又一村”之后不是柳暗花明呢?你的坚持再次印证袁庚老人的话多么具有“深圳性”与“当代性”——向前走,莫回头!向1992、1993年的自己致敬吧。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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