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的书籍观没有现在包容。那时候仗着自己买过不少书,也读过几本书,常常愤世嫉俗,自以为是,坚守一些貌似高大上的原则,既瞧不起“流行”,也看不上“时尚”。彼时人在北方信奉一些“正统观念”还有情可原,在商海滚滚、市场为大的深圳,再抱着一些“雅俗有别”的念头,就太不因地制宜了。
比如1994年我曾经写文字讥讽“时书”(这当然是我生造的词):
书籍像服装,有经典的,也有流行的。流行的服装是时装,畅销一时的书便可以称之为“时书”了。“时书”在大小书店、左右地摊一露面,其势便如潮,其名也如雷:潮水把其它的书淹在寂寞里,雷声则震碎你从欣赏胃口到钞票出口的防线。许多人往往宣称自己不仅爱读书,而且真懂书。可你一旦到了他的书房,就会觉得仿佛来到了一家时装店:里面过时的、新潮的全有,甚至还需要“换季大甩卖”——有些流行书还没“流”起来就已经不行了,所以多半需成打成捆地当旧书卖给收破烂的人。
现在想来,我的这些想法和说法,均属于典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书房里有些什么书,干卿底事!况且人家的书都是花自己的钱买的,尤其还是纸质书,应该获得赞颂才是。再深究起来,问题就更严重:我的那些想法和说法,透露出的其实是反市场倾向。那时候我们似乎是把经济和文化分开看的:经济嘛,市场化程度越高越好;而文化,乖乖隆哩咚,要培养,要保护,要小心轻放,要政府花钱养,要企业不计盈亏来投资。其实,这么多年见识过无数的“打造”“工程”“规划”纷纷破产之后,现在我宁愿认同这样的道理:那些没有了扶持、“包养”就生不出来或活不下去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具备出生或生长的正当性。个中情况复杂,难以一概而论,但恐怕大抵如此。
“终日追着浪头、赶着时髦读书的人,并算不上是真正的读书人”。是吗?我那时怎么能这样说呢?读畅销书也是读书,随着阅读时尚选择读物当然也是“真正的读书”,这里实在没有必要强行做出种种分别。读书就好。慢慢会越读越好。更何况,究竟什么叫读得“好”或“不好”呢?
今天下午和一家书店店员聊天。他的意思,北京的大学生比深圳的大学生读书读得好,证据之一是,有几种思想类新书在北京卖得很好,在深圳却卖不动。我说,有没有几种书在深圳卖得好而在北京也卖不动?他说有,是几种西方文学作品。
这就对了嘛!这就是“视角”或“观念”问题了:凭什么说读高深的哲学思想类著作就是“读得好”,读流行或畅销的文学作品就是不好?读书虽然各有所爱,但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也会各自形成一些自己的偏好,这再正常不过。况且,一个人的读书口味会变,一个大学、一个城市的读书风尚也会变,只要大家都在读书,许多事情就不用“闲吃萝卜淡操心”。
最要命的问题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根本不读书。这或许才是最该操心但又最无可奈何的事。
记得有一次我主持一个读书活动,给嘉宾提了一个问题:人家都说深圳的功利阅读风气太盛,应该大力提倡“无用之用”的人文阅读,您怎么看?
那嘉宾说,我们那里有句谚语,正好可以送给你:“闲吃萝卜淡操心。”他说,人总是需要读书才读书,需要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如果社会风气让读书的人都白读一场,身心俱疲,屁用没有,你又如何让人们不相信“读书无用”?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