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明:父亲送我读高中

2024-05-01 17:32

1979年秋,我被涪陵第六中学录取为高八一级新生。“录取通知书”是父亲到邮局取的,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里没吐一个词语,只有铜烟锅里的旱烟在不屈不挠地往外冒着乱麻麻的青烟。

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夹在《新华字典》里,从此,每天晚上睡觉就多了四道程序,小心翼翼地翻开《新华字典》、小心翼翼地展开“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读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新华字典》。只要一天没翻看“录取通知书”,做事就提不起精神,睡觉就睡不安稳。

“录取通知书”虽然捏在手里,但是否能按期入学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母亲早早离开我们,一家五口,全靠父亲一双手勤扒苦做、养家糊口,再要供我读高中可谓是千难万难。

按两个姑姑的意见就算了:“初中毕业就差不多了,读啥子高中嘛?反正也不是考大学的坯子!”“留在家帮忙打杂,多少可以挣点工分。再早点娶个媳妇,把家理起才是正道!”连左邻右舍也帮我父亲参考说:“高中读了还是回来当农民,读与不读有啥子区别?”

那段时间,父亲一如既往地忙,不是忙村社事务和事关百姓冷暖的大事,就是忙家里吃喝拉撒家务事。不是赶场卖蔬菜、水果,就是卖鸡牲鹅鸭;不是在田土上耕种收割,就是在山间寻找能变钱的山货;为了多种点油菜多卖点钱,多次犯了通宵挖干田的“错误”!

我耷拉着本来就低调的脑袋、黑着一张本来就黑的脸、闭上本来话就不多的嘴,老实巴交地跟在父亲后面、听着父亲指令、学着父亲样子,犁田耙田、挖土种菜、掰包谷挑大粪,努力把自己从朝气蓬勃的知识青年改造成地地道道的农民。

离“录取通知书”要求的报名时间只剩两天,我对读高中已完全不抱希望了!这天晚上,赶场的父亲直到晚上七点也没回家。我照顾完三个妹妹吃喝拉撒,哄她们进入梦乡,重复了翻看“录取通知书”的程序后,开始写日记,这是读初中时,班主任陈老师“强迫”我们养成的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我的日记本五花八门,有田字格的作业本、有小方格的作文本、有“一无所有”的图画本、也有铜皮纸的记录本,最可贵的是初中、高中毕业同学送作纪念的塑料皮笔记本,记着我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屁事”,见过或听说的俚语俗事、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的散文、诗歌、小说、词赋,还有比例失调的美女、帅哥画像和山水花木描图,到高中毕业时就装了一木箱。可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被不识字的婆婆当作废纸,连同我读书的课本、收藏的小人书和积攒的书籍一起,卖给上门收荒货的小贩了。那年春节回老家,看到空空如也的书架和木箱,气得我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日记写完,我就沉醉在黎汝清的《万山红遍》里出不来,连父亲什么时候进屋上楼都不知道。父亲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见我一直没有反应,才轻轻地拍了拍我肩膀,指着一边的木箱说:“这是你大舅送的箱子,收拾一下,明天该去报到读高中了!”

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蒙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强忍着要跳起来的冲动,来到正准备脱鞋洗脚的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爸爸!”

父亲的雷公脸盈满爱怜:“好好读书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衣服和文具书本,泪水在眼里转了几转,不听招呼地澎湃而出,在脸上、衣服上、书上肆意挥洒着惊喜、幸福和感动,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

第二天早上八点,父亲背着散发着松香味的木箱和米香味的铺盖,抱着加班编的床笆折,我扛着一把锄头(“录取通知书”要求,新生要带着锄头或扁担或箢篼,才能报名入学),翻山越岭、爬沟过坎、趟河跨桥,整整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安镇场,虽然我周身酸软,心里却盈满阳光和喜悦。

在安镇场唯一的馆子吃了面条,又到供销社门市买了瓷碗、脸盆和草席,再用十多分钟丈量完安镇场到河坎长短不一的田坎,终于跨进了我人生的崭新天地——涪六中。

站在报到注册的队列里,我新奇地打量着龙潭区的最高学府。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地主庄园,典型的砖石结构四合院,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庄园依山就势建在一个山岗上,两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山坪塘宽阔水面,一条三米宽的青石板大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整个建筑群高低错落共三级,全为两楼一底的内廊式楼房,基础和一楼,全是用数米长的青条石浆砌而成。听高一级的同学说,庄园下面地道四通八达,有同学进去探险被老师知道了,为减少危险和麻烦,学校直接把洞口给填堵了个严严实实。可惜的是,这座庄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节约学校改扩资金,被拆得一干二净,砖石等虽然实现再利用,但在文物保护上却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报到注册后,来到指定宿舍,一看那条件,我心里的阳光和喜悦一下子淡了不少。宿舍其实就是一个回字形的天井走廊,除了横七竖八上下铺的架子床,就是满地的垃圾、发霉的稻草、散架的床笆折,其它再无一样可用之物,窗户和回廊边连块遮风挡雨破布片都没有。

那个时候,学生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冷水伺候,连温水洗脸洗脚、喝点开水也是一种奢望。寒冬腊月,寒风霜雪肆虐,没有灰笼、火炉等取暖条件,只有俩同学挤在单人床上,铺盖打组合抱团取暖,才勉强可以抵挡寒冷的无情攻击,手上脚上长满冻疮,痒痛难耐。夏秋酷暑,蚊虫和臭虫横行,只有用桉树叶、艾蒿等绑床头,毛巾、衣服盖住头脸等笨办法,才勉强可以缓解它们的无情伤害,脸上身上经常布满红疙瘩,难受至极。即使如此,高中岁月也是我最难忘最美丽的时光记忆。

父亲为我选了一张靠转角的下铺,他说两面靠墙稳当些。帮我铺好床,再三叮嘱饭票、钱等一定要放木箱里锁好,又去拜访了班主任和一个同学,才带着不舍踏上了回家的路。我把父亲送到塘坎,站在古老的梅树下凝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泪水在脸颊上淌出了两条清澈的溪流。

作者简介:陈春明,重庆市作协会员、涪陵区作协副秘书长。

文章来源:上游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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