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君来访我

赵柏田2024-05-01 08:58

赵柏田/文  

天宝十三载(754)春,李白游金陵,五月至扬州,遇到了千里追他而至的王屋山人魏万。

魏万,博州摄城人,是李白的超级崇拜者。魏万告诉李白,上一年秋天,他离王屋,经嵩山、梁园,至东鲁,又往江东,辗转经吴地,入越中,循着李白的行踪,自北向南足足追了三千里。这一回,好不容易在扬州追上了。“雪上天台山,春逢翰林伯”,这是何等的欣悦。

这一年,李白五十四岁。自天宝三载出长安,江湖飘荡,意兴萧索,欲回宫阙无门,欲求解脱不得,现在有个年轻人一路追随而来,自也燃起了他生命的热情。两人在扬州盘桓数月,意犹未尽,又同舟入秦淮,重游金陵。行前,李白告诉魏万,江宁县令扬子云是他朋友,做官很有贤名,人也风雅知趣,正好乘兴一行。

他们初遇时,魏万眼中的大诗人,虽过知天命之年,兀自气度不凡:“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魏万还注意到,因曾受道箓于齐,李白随身还带有“青绮冠帔一副”。李白对魏万也很欣赏,说初次见面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愚钝无知的“儓儗人”,称赞魏万“爱文好古”,说他日后“必著大名于天下”。

不知道李白说这话,有多少虚应客套的成分。但有一点是真的,他喜欢这个青年。魏万平生自负,在老家的时候早有狂名,这一点与李白尤其对路。李白眼中的这个年轻人,“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风尘”,似乎有着自己年轻时的些许影子哩。那一袭日本裘,是他们共同的日本朋友晁衡送的。前些日子,坊间盛传晁衡回日本途中翻船而死,魏万穿着这袭裘,也是为了纪念。

由春至夏,这对忘年交亲密地度过了几个月。用魏万不无吹嘘的话来说,是“一长复一少,相看如兄弟”。秋天,两人在金陵分别。或许意识到老境将至,李白把自己的全部诗文交给了魏万,请他编集,还嘱咐魏万,将来成名后不可忘了自己和儿子明月奴。还写了一首很长的五言诗送给魏万,说“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

魏万也有诗回赠,诗题是沿用贺知章昔年夸李白“谪仙子”的旧称,《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在魏万心中,老了的诗人依然是降落凡间的仙子。他劝李白,“君游早晚还,勿久风尘间”。

魏万说,“此别未远别”,有机会他们还要一起去朝拜仙山。但此后他们再未相见。

长达六十韵、一百一十句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是李白送友赠别诗中最堪称奇的长篇巨制,其篇幅比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长五分之一,比李白本人的《蜀道难》长出一倍有余,可谓古代惜别长诗之冠。

诗前,李白还破例写了一篇序,简述魏万游历的大致行踪,说他的放浪远游颇具方外仙人之姿,其“爱文”“好古”更与自己契合,因而临别之际“述其行而赠是诗”。

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

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魏万的赞赏之语,把潜心学道、到处云游的魏万比作汉代的东方朔,又夸他诗笔、口才、韬略都甚是了得,都快比得上春秋时的鲁仲连了。初次会面,前辈嘉勉客套几句,本当不得真,但从魏万回赠诗中的“君抱碧海珠,我怀蓝田玉”看,这小子一点也不谦虚。

第三部分叙述魏万登姑苏山望五湖、至广陵和诗人相见之事及依依惜别之情。

诗的主体部分,自“逸兴满吴云,飘飖浙江汜”,至“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共六十四句,所述全是魏万的越中游踪。其中又可分两部分,以“侧足履半月”为界,前叙游台、越之事,后叙自台州泛海至永嘉,再遍游缙云、金华、桐庐诸名胜之事。

所谓“飘飖浙江汜”,“浙江”即钱塘江,江北为余杭,江南为会稽,一江之隔,挥手间已由杭至越。李白细数魏万游踪所至,依诗序是:

其一为樟亭观钱江潮。“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从樟亭驿可观涌入海门的浪涛奔腾冲击,骇人心目。

其二为会稽的若耶溪与镜湖。此处有南朝顾长康所称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山川之美,更有“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的空灵之色。

其三为曹娥江和剡溪。“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此处可寻访王羲之、许迈这些历史名人的遗迹,还可去解读曹娥碑前蔡邕所题八字隐语的真正含义。

其四为紧挨着的天台山与四明山。“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沿着灵溪姿意游赏,观五峰月色,听百里松声,国清寺抬抬脚就可以到了,登上天台最高处的华顶,再往前,就是进入仙界的石梁了。“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

其五为滨海的永嘉。“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此处是谢灵运的旧游之地,近海落帆,看赤城山的霞光,正可体味谢诗“挂席拾海月”“孤屿媚中川”的意境。

其六为处州的缙云山、石门山和恶溪。缙云山为黄帝炼丹处,石门山为谢灵运所发掘,恶溪源出大壅山,高岩笔立,湍流处处,李邕任括州刺史时曾辟有陆路。两山皆有飞瀑,风吹如素雪。“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濛生昼寒”。

其七为婺州。此地有著名的双溪,有赤松子得道飞升的金华山,有南朝沈约的八咏楼。“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新安江汇入钱塘江处,又有孤峰耸立的严子陵钓台,遥对着众山翠色。

全篇以水贯串,滔滔如大河之势,曲折处又萦回缠绕,历代选家钟爱此诗,多因其自然雄旷,又意境清绝。《唐宋诗醇》云:“就彼所述,铺叙成文,因其曲折,纬以佳句,大有帆随潮转、水到渠成之致。”

至此,魏万在浙的旅行,如同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由钱塘江始,又收尾于钱塘江,直是一幅“全浙山水志并路程本”(严评本载明人批语)。

这一幅唐人在浙的行旅图,亦可作越中唐诗的总纲看:

从杭州渡钱塘江,至西陵,入浙东运河到越州;游览若耶溪、镜湖,经曹娥江,到剡中,登天台山;游历赤城、华顶、石梁、国清寺,入始丰溪,至临海;转入灵江,往黄岩,历温峤,到永嘉,访孤屿;上溯瓯江,于青田石门;再上溯好溪,游缙云鼎湖;由梅花桥翻山,入双溪,下武义江,到金华;上八咏楼,入兰溪江,至新安江口;转入富春江,诣严光濑;顺流而下,入钱塘江,从杭州前往吴郡。

如果按照水道和馆驿分布,越中唐诗是这样开枝散叶的:

一条线路为,自钱塘江南岸的西陵渡,一路行至明州,南行经台州,至永嘉。沿途馆驿有:西陵驿—蓬莱驿—镜波馆—苦竹馆—凫矶江馆—剡源馆—南陈馆—灵溪馆—上浦馆。

另一条线路为:从渔浦潭开始,入浦阳江,经诸暨、义乌向婺州方向,再至永嘉,沿途馆驿有:樟亭驿—诸暨驿—待贤驿—双柏驿—婺州水馆。

唐代两浙境内有驿二十四座,馆二十座,驿程一千三百多里,这条旅行线上的馆驿,占到了三成以上。

现在我们知道,《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不是李白自叙游踪,诗中所叙旅行线路,是魏万的,李白是听了魏万的转述,激发诗兴,临别写下的这首诗。

于是,我们可以还原天宝十三载秋天这首诗问世的场景:在扬州,或者在扬州去往金陵的舟中,有一个叙述者,一个倾听者。当叙述停止,那个倾听者开始了写诗。开始的诗思,他有被叙述的人牵着走,但当进入到他熟悉的浙东,更多的记忆浮现了,于是全诗只剩下了诗人自己的声音了。

且慢,一个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竟有兴趣听一个文青絮叨旅途中所见所闻?他不嫌聒噪么?但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是为了追随自己,才离开舒适的王屋山,一路经嵩山、梁园,又由吴入越,再到扬州才与自己相逢的,“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此情可感!所以魏万这个人在李白眼里变得重要了起来,他的寻访之路也变得重要了起来。诗中对魏万的吴越之行铺叙愈详尽,这情谊,也就愈重。

而一一排考李白游越诗系年,我们自会发现,魏万天宝十二年(753)吴越之行的线路,与李白初游吴越的行程何其相似尔!

开元十四年(726),二十六岁的李白心念着“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首次踏上越中,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素足新妆、眉目如月的越女,以及她们荡舟、采莲、浣纱的日常细故。那次,若耶溪、镜湖、东阳江一路行去,素舸郎、采莲女,青春男女,繁春盛景,五首《越女词》,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尔后的十多年,他又数次游越,二上天台,一登四明,泛溟渤,揽海月,一次次湍游冥搜,他对越中山水的喜爱,说是“耽溺”怕也不为过。这魏万,舟车劳顿三千里,又像个恋爱中的男子般对刚刚遭遇过的佳山水喋喋不休,这一切,无疑激起了李白数度出入越中的记忆,更激起了他的青春回忆。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采莲曲》)

那时世界明亮,从溪影里也辨得出耶溪女鲜艳的新妆。所有的感官都是张开的,听得清棹歌,闻得见少女香。

凡好山水,都是要好的时代去看才好。一到乱离季,山水也罢,人也罢,尽皆破败相。李白写这首诗的天宝十三载,盛世也快要破相了。

李、魏扬州别后第二年,安史之乱就爆发了。

从天宝十四载(755)开始,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给了盛唐这个巨人拦腰一击。

安禄山从靖边重臣到反帜纵横,自是唐朝走入了死局的边疆政策自食恶果。当安禄山反状渐露时,有人示警,唐玄宗偏不信,破格晋升之外,又厚兵增马,还把这些吹哨子的人缚给安禄山,任凭处置。可怜一边是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边长生殿里还上演着一场华美爱情。范阳一把烽火,叛军如泥石流滚滚向南,承平日久的唐军,连弓弦都拉不开了。

太平日脚,日子过得慢,乱世一来,急景流年。接下来,明皇幸蜀,马嵬兵变,两都失陷,肃宗灵武登基,不只星辰无光,连草木之上都摇荡着杀气了。眼见得“中原走豺虎”“连兵似雪山”,至德元年(756),李白最后一次来到剡中,想在这里觅地避祸。他要是真的留下就好了,剡中的湖光山色,也能再添几分颜色。孰不料,这一年暮春,兴冲冲自宣城赴越中,初秋他就现身杭州,留连在一场场酬酢中不可自拔了。看来诗人都是不甘寂寞的呀。

及至成了玄宗十六子永王璘的入幕之宾,都处身危崖了,他还以救万民于水火自任,作《永王东巡歌》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陶醉在虚幻的爱国激情里。永王兵败丹阳,他也稀里糊涂陷身浔阳狱,成了一个在押政治犯。虽蒙恩人看顾,判流夜郎中途放还,命是保住了,想做大鹏的想法却没有了,晚岁流落江南,来往于金陵、宣城、溧阳、当涂等地,无处可栖,入越的说法,也不大见他提起了。

越地说一个人做了错事,无地自容,有谚“箬叶覆了当帽戴”,他是自觉无颜见越中山水么?

但他还是时常想念越中,一次次地提起越中的西施、王羲之、谢灵运和戴安道。荡舟东鲁门,他疑心是在剡溪上。溯泾川往游宣州陵岩寺,他会不由自主想到越州的若耶溪、云门寺。即便到了庐山,或者兖州,恍惚中,也时不时会有置身越中的错觉,在他,是举目无一不剡中了。

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

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

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

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

(《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记忆中的天台、会稽、剡溪、镜湖,变得越来越清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成了形塑他的生命的重要载体,或者说,已经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魏万登进士第,入仕为官。那时他已经改名魏颢。

据魏颢自己说,他与李白扬州别后这五六年,尽管战乱频仍,他一直关注着李白的动态,没有忘记李白所托。他的耳边总是回响着李白当年对自己说的话,“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

但糟心的是,这几年为了躲避叛军东奔西走,李白交给他的诗文散失了不少,也没有时间安静地坐下来编集。

直到魏颢登第后第二年,在山西绛县,一个偶然的机缘,他重新得到了李白的部分诗作残卷,编集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于是“沉吟累年,一字不下”,酝酿了好久,文集编定了,他写了一篇序,详说此事原委,也算不负故人。

魏颢说,这个诗文集的顺序,他是按历年所得而编次,“积薪而录”,就像堆柴垛一样,一块一块往上垒。诗文有异本的,全都收录。顾念当年李白扬州赠诗之情,魏颢把《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和他自己的回赠诗《金陵酬翰林谪仙子》放在了卷首,往下是《大鹏赋》、古乐府诸篇。

他还说,现在日子又重归太平了,如果李白还没有就此绝笔,他希望这个文集可以一直编下去。

但这个文集编定的次年,代宗宝应元年(762)冬天,病中的李白在当涂去世了。

临终前,李白将手边著作手集尽付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托之编集。但他交给李阳冰的文稿,已是十丧其九的孑遗,李阳冰没有马上着手编集。

魏颢在上元二年编的李白诗文的第一个集子,李白也未及亲见。可惜这个集子到宋朝就散佚了,现在看到的《李翰林集》,是南宋咸淳年间编的。

(本文参考文献:《唐代两浙驿路考》,华林甫/文,《浙江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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