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是什么热闹的事,而是孤独的,安静的,独处的,深度沉浸在一本书所构建的思想世界里。一个专注的读书人看上去好像很安静,心无旁骛,但内在的对话感官却异常活跃和热烈,每个思维触角都保持着敏锐火热的对话状态:用自己的生活跟作者对话,拿这个作者跟另一个作者对话,跟历史传统对话,跟当下热点对话,把自己一分为二,跟自己过去的某种偏见对话。读书的快乐,思想的愉悦,一本书在读后能够沉淀下来的,就在这个活跃的对话过程中。
一个读书人,他外在的对话感官可能是笨拙的,远离社交的热闹,在人群中会觉得很孤独,不喜欢搭讪和交流,但内心的对话感官却非常发达,打开一本书,世界就是他的了。沉思状态中,人能从自身“出离”,形成一种“自失状态”,将自己沉浸于那个对象世界之中。
真正的读书,需要这种充分将内在对话感官调动起来,不断保持对话的碰撞式读书,思想不是某个教条式的结论,而正是在对话中所碰撞出来的。比如读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由于他们的行动与结果之间有着很长的链条,人们的道德意识就会模糊从而导致道德盲视。由此,很容易就想到了当下煽动网暴的那些网民,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发了一个帖子而已,每个网民都这么认为,网上与网下、行动与结果间隔着很长的链条,于是就形成了那种对网暴的道德盲视。“链条”这个词,汉娜·阿伦特也提到过,她说:当罪恶的链条足够长,长到无法窥视全貌时,那么每个环节作恶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
读书时保持对话的心智,活化为自己的思想,写作时才能将读过的书信手拈来。所有深沉的阅读,都得有自己的生活体验、感悟、思考做底色。经过对话的碰撞,死知识才能变成自由调用的“活思想”。
哲学家陈嘉映谈到读书时说,读书这件事,从来不只是为了吸收信息,读书把我们领进作者的心智世界,我们通过阅读与作者交谈,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寻信息。读书是在对话中训练自己的心智,而不是让自己的大脑成为别人的“跑马场”。鲁迅是这样说的,倘只看书,便成了书橱,自己的脑子被别人的马践踏个遍,就没有自己了。
读书应避免单一信息的刺激,只知其一,等于无知,那叫“无知的确定性”,思想之为思想,在于总有某种“不同”形成激荡,在碰撞中获得新知。书里说的是过去的事,那么跟当下的热点形成对话;书里讲的是西方的语境,那么跟中国的现实形成对话;书里提供的是一种社会学视角,那么用传播学视角与之对话;书中对某种现象持批判态度,那么能不能用一种相反的态度与之对话。
对话体现了一种“主动的思考”,读书应该是一个积极主动的过程,把作品当成某种思考的对象,而不是全盘接收。作者写书创作内容,是一个生产的过程,而读书不是对“内容生产”的“消费”,而是一种再生产,在对比、参照、批判、质疑、印证、归类、概括等对话式阅读中进行再生产。
有了这个再生产过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作者的思考才能融汇为自己的思想,写作时的引用,不是从“读书记忆库”中搜寻信息,而是在自己的心智系统中调用知识,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大学者的“好记性”,靠的当然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读书时的某种对话碰撞形成的知识标记,已经将内容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新闻学大师方汉奇的好记性就是这么形成的,方先生读书时喜欢做卡片,这些读书卡片有什么用呢?有一次方先生在接受媒体访谈时谈到这些卡片,帮他的记忆形成了一张立体的网,他说:一个新的材料掉进去,立刻就被这张网锁住,成为它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你的这张网大且厚,自然产生的联想和提示就会让你接受新信息相对容易;反之,你的网又薄又小,基础不够厚重,那记忆就比较困难。方先生强调:所谓天才超群的记忆力,秘密不过如此。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曹林